祸国
永安十三年春,京都闹鼠祸。鼠辈猖獗,百杀不灭,后来竟发展到惊人的数目,连皇上寝宫亦不能幸免。皇上恼怒不已,几日来连斩数人,并在民间广征能人,以黄金千两为饵,以绝鼠患。
告示贴了一个多月,人人议论,人人奋勇,却无一个敢自荐。一个多月后,一位邋遢道士揭了榜。他早年间炼丹修仙未成正果,后来便以配制灭鼠药过活。只因只身一人闯江湖,不怕死,所以特去试一试。
道士在金殿守了三天三夜,只见鼠影,去抓时分明得手却又成空。当下心中大骇,便一人简单设坛操旧业作法,竟能绝鼠患。
道士惊骇不已,称乱世方出妖,可见大昭这太平盛世行将就木。
之后,道士被逐出了皇宫。不过此事还是传了出去,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请道士灭鼠,当然有的人家侥幸灭了鼠,有的人家却没什么效用。
这是这一年的一桩异闻,此事先不提。
这一年不仅出老鼠,还出状元、探花郎。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在这年春落下帷幕,年仅二十三岁、出身南苏郡的青年乔子都金榜题名,独占鳌头。
金殿面圣当天,外面正下着雨,一身粗布麻衣还打着补丁的乔子都满身水汽地走进殿来站在最末。皇上见了,心有不悦,便专问他一些刁钻问题,谁想乔子都应对如流,让旁边的三朝元老周太傅都惊喜得睁开了混沌的双眼要看清这后生的模样。
但周太傅失望了,因为乔子都并未以真面目示人。他脸上戴着一张粗制滥造的白狐面具,虽然花纹线条极其美丽妖娆,但制作手法粗陋却显而易见。皇上蹙了眉头,问他何故。乔子都跪地请罪,声称生来貌丑,怕冲撞天颜,便覆面具上殿。
无论众人怎么说,他都不愿摘下面具。皇上怜乔子都之才,便也不计较,依旧将他点为了新科状元。但此事一出,新科状元郎容貌奇丑的流言没几日就传得沸沸扬扬,并且越传越骇人,吓退了不少春心萌动的朱门千金。
三日后,新科进士蒙皇上恩赐游朱雀大街。那一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乔子都头戴乌纱帽,身披大红袍,骑着匹白马,前方旗鼓开道,众多百姓争相观望,好不热闹。
众人争相观望是想知道这乔子都是否当真奇丑无比,而有些人费了老大的劲儿冲在前头,见到果是一张勾画得格外妖娆美丽的白狐面具,心里便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那一日,皇上最为珍爱的小女儿倾云公主恰巧成功逃出宫门,乔装改扮在朱雀大街有名的酒楼里吃酒听书,听得下面熙熙攘攘一阵热闹,公主探出头来一眼便看见那张面具,心里觉得有趣。她一面将酒杯丢来丢去地玩,一面跟旁边自己的侍卫打赌。
“我猜,这状元郎只怕当真是青面獠牙,不然怎敢在金殿上拒绝我父皇。”
既然小公主押了貌丑,剩余的侍卫也别无选择。小公主胸有成竹,称他们若输了,今日她游玩的钱便是他们出;若是公主输了,便有银钱赐下。
不过是陪公主玩笑,侍卫们皆心不在焉,连声诺诺,公主却兴致很高。她平时爱玩些射箭打弹弓的游戏,准头很好,当下便拿了手中酒杯瞅准时机,在乔子都骑马而过的那一瞬间将酒杯掷了出去。
乔子都的头发本就是一根玉簪随便挽成,这一酒杯砸过去,他头发应声而散,凉风习习,吹起他柔软乌黑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庞。
公主扒在窗户边上,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砸落他脸上的面具。须臾风静,状元郎微微抬眼,灿烂的阳光下,他黝黑的眼睛与她两两相对。一时之间,半条街皆静了下来。
满城风絮里,公子散发独坐马上,一双眉纤细如远山,一双眼狭长漆黑。阳光落于他眼中,仿若满眼桃花绽开。面比白玉细腻两分,唇比胭脂更娇艳。哪里是青面獠牙难见人,分明是风姿卓绝一公子。
在满街叹息中,乔子都收回目光攥紧缰绳,伏身捞起了掉落在地的面具,依旧将它覆到面上。旗鼓声又响,公子扬长而去。
良久良久之后,公主才回神。她一言不发地将几张银票递给侍卫,转身便回了宫。
二
倾云公主从朱雀大街回来后,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
梦中她变成一只小虫子,一扭过头便看见自己油绿油绿的肥厚身躯,恶心得直反酸水。她拖着这丑陋骇人的身躯过了很久,忽有一天一只住在破庙檐下的蜘蛛和她打招呼。蜘蛛告诉她,它十分喜欢她。那蜘蛛身上颜色艳丽,生得十分漂亮,让小虫子也心生欢喜。于是,她问蜘蛛:“我要如何才能到你那里去?”蜘蛛告诉她,你须得好好结茧,然后破茧而出,化为美丽的蝴蝶。这样,她便能用一双新的翅膀飞向它了。
那梦到这里戛然而止,外面一片喧哗声。公主撑起身,侍女们咯咯地笑,满脸都是欢乐:“公主,刚有个灰袍的年轻道士擅闯皇宫,说是上午在朱雀大街,他的那个什么金铃遇到咱们状元郎就响个不停,非说咱们状元郎是妖孽……”
公主尚未从噩梦中回过神来,身上一层薄汗未消,惊魂未定,问道:“然后呢?”
侍女掩嘴笑:“然后?那道士说他那金铃是他师父一生的心血,是件宝物,结果被咱状元郎一把夺过来,于众目睽睽下展示那金铃,却发现原是个哑铃,没有铜舌的。咱乔大人冷冷一笑,一脚将它踩碎了,也不知是怎么碾碎的,反正是成一把碎渣了……”
然后?据说那道士逃了。
这事算是这一年的又一件异闻。她的父皇叫人贴通缉告示出去,却如泥牛入海,毫无消息。
事后,皇上问乔子都:“卿既相貌端正,又何苦要以面具示人?”
乔子都笑而不语。
不久后,皇上算是明白了一二,因为这奏折实在是多出来太多了。其中十之八九都是意在求状元郎为婿。这一大堆追求者中,又属倾云公主最为大胆泼辣,她一天四五趟地往御书房跑,又时时守在她父皇门外,一见有求陛下给乔子都和自己女儿赐婚的折子一律拦在外面。
就这样耗了一个月,皇上也不禁被这个女儿的痴心所打动,于早朝时分和颜悦色地问乔子都的意思。公主欣喜不已,觉得此事已成。
没想到,她兴高采烈了一上午,下午传来的消息却是乔子都的拒绝。
据说乔子都听完皇上的话,先是行了个大礼,继而便说:“请恕臣不能娶公主殿下。臣家中早有妻室,公主不能做小,臣也不愿另娶。臣与拙荆乃少年夫妻,臣能有今日,拙荆功劳甚高,臣曾许了她此生此世一双人,所以求陛下成全臣一片真心。”
皇上是个圣明的皇上,感叹了几声便放下了此事,然而公主却不是个宽容大度的公主。倾云公主林见月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乔子都在金殿上所说的一字一句在公主听来都是在耻笑她不如一介农妇。
公主恼羞成怒,入夜,令自己的侍卫去将乔子都绑来。公主的侍卫跟随她刀山敢上,火海也敢去。不是说多忠心,主要是胆大。公主刚一下令,他们就手脚麻利地将事情办到了位。
外面新月初上,夜凉如水。公主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乔子都,不由得愣了一愣,脸上微红,心乱如麻。但她记得自己的目的,仍一本正经地拿着一把匕首横在乔子都脖子上威胁道:“你若不应了我,本公主立马让你死无全尸。”
乔子都眼睛中的墨色比夜色更浓,他静静地看着林见月,须臾吐出一句话:“公主,刀拿反了。”
公主低头一看,见自己果然将刀拿反了,一直是拿着刀背在威胁乔子都。她狠狠一跺脚,丢了刀,突然哭起来:“我身为皇家千金,哪里不好,哪里比不上你的发妻,你为何不肯娶我?”
乔子都想了想,低头微微一笑:“她或许不是这世间最好的,却是我最喜欢的。公主,臣只想跟她一人到白头。”
突然,他身上的绳索应声而落,原来他袖中藏着一把小刀,偷偷用它割断了绳索。
公主只顾着哭,所以乔子都走出去时没有一个人来拦。
翌日,皇上知道了这件事,大怒,罚公主禁闭,无令不得出。
公主闭门思过的这段日子倒真想了很多,但想的不是自身有什么过错,而是乔子都口中的那位“拙荆”。公主享尽荣华,得尽宠爱,却没有一个人和她说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些向她求亲的人,求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公主的身份。
公主颇为伤心,然而郎心如铁,不能转圜。于是,公主动了罢手的念头。
三
西方有国名相夷,国小而民刁,屡屡惹事,大昭与其苦战数年,因其民风彪悍,满国皆兵,因而久不能胜,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就在公主被关禁闭的时候,相夷国破天荒地低了头,递上了降书,但仅有一个要求,便是为相夷三皇子求娶一位真正的公主。
“真正的公主”,这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大昭如今仅有一位未许人家的公主,那便是最受皇上宠爱的倾云公主林见月。
相夷乃蛮荒之国,公主乃娇生惯养,皇上两手捧到大的明珠。前为国,后为女,皇上左右为难,在金殿上与众大臣商讨。
其实,谁都知道皇上不愿嫁女,但再跟相夷打下去,确实不是个办法。金殿之上,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先开这个口,静成一片。在这相持不下的时刻,第一个站出来挑明大局的人好巧不巧,正是乔子都。
不知是他初生之犊不怕虎,还是真是一片赤子丹心,但在众人埋头装聋作哑怕开罪于天子时第一个站出来的,确实是这新科状元郎。
早朝散时,众大臣皆听见皇上叹了一口气,便知此事已有分晓。
公主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人。甫一听闻此事,她便哭得一塌糊涂,怒急攻心,也管不了其他,提了一把剑便一路闯过去,在宫门口拦下了一身朝服正准备出宫的乔子都。
比起那日红衣游街,今日的他更添了些贵气,显得格外出众。
这不是乔子都第一次看见林见月的眼泪,明明他和她没什么交集,却不知为何,他总是惹她哭。
林见月已有些疯狂,手里的剑一个不稳,便让他脖子流出殷红的血来。乔子都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忍,却仍轻声道:“公主,我为臣子,乃是大昭之臣,公主是公主,也是大昭的公主。”
公主哪里听得进这些,她发了狠又将剑往下压了压,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乔子都,你说你只喜欢你那位妻子,不肯娶我,我认了,可你为何如今要将我推往那火坑?你明明知道那相夷国是个怎样的地方……”
公主说到这儿,已有些哽咽之声,然而她强压了下去,继续道:“乔子都,你那样喜欢你那娘子,若是我与她换了身份,她为大昭公主,你是否也要将她嫁过去呢!”
这其实是无理取闹了,但公主哪还管得了这么许多。
在皇上得知此事,匆匆赶过来带走女儿后,公主满脑子都是怨恨。这恨来得莫名其妙,她不恨她父皇,不恨乔子都,不恨相夷国,独独将这怒火撒到那未曾谋面的小女子,乔子都的妻子身上。
这或许也不过是种妒忌,但那时公主的心已被黑云遮蔽。她一直想,就是因为有他妻子在,所以乔子都才不肯娶她;就是因为乔子都不娶她,不喜欢她,她才要被嫁去那相夷国。
人一旦走进死胡同便容易走极端,公主亦是。
当天晚上,她的侍卫乔装改扮悄悄出宫,快马加鞭奔往南苏郡。公主想的是,既然乔子都如此在乎这女子,那么她便以他妻子的性命相要挟,他必然会娶她。他这样聪明,这样有办法,一定也能劝动她父皇。
可人算不如天算,公主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会出差池,她派去的侍卫一直都没有回宫。半个月后,有消息传回京都,乔子都的妻子,一个普通的乡村小女子许真真,在大火中失踪。
一下子,天就塌了。
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乔子都的老家被烧成了一堆废墟。
那得万人羡慕的小女子杳无踪迹。
正是晚春初夏,天降暴雨,雷声隆隆,林见月双手被缚跪于金殿上,满朝文武静立两旁,单等乔子都来了发落。那是乔子都第一次误了早朝,众人千等万等等到近午时,乔子都才从那暴雨中缓缓走来。沉稳坦然,一如那日金殿应试。
皇上脸色十分阴沉,满殿臣子鸦雀无声。林见月忐忑不安,有些惶恐地看着浑身湿漉漉的乔子都,眼一垂便望见了乔子都手里拿的那把短刀。
林见月脸都白了,浑身直哆嗦,却不敢讨饶。在乔子都抽开刀鞘时,连圣上都不禁震了震,林见月更是吓得闭上了眼睛。她的耳中只听得刀刃划过皮肉的声音,听见鲜血四溅的声音,听见满殿惊慌喊“乔卿”的声音。
公主什么声音都听全了,却独独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疼痛。她狐疑地睁开眼,只见乔子都满身雨水,满脸鲜血,那一张朱雀街上惊鸿一面惹得诸多尘缘的脸上新添了一道刀口,横跨整张脸,深可见骨。
状元郎垂下手,鲜血一滴一滴从刀刃上滴落下来,溅在了林见月的脸上。
公主看着地上的血,浑身战栗不已,良久后,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她拼命挣扎,头发散乱,满脸都是泪水。
与之相较,乔子都却显得格外平静,他蹲下身,用那尚滴血的刀挑起了公主的脸庞,露出了一丝微笑。从没有人在乔子都脸上见过这样瘆人的笑容。他双目血红,脸上的鲜血还未擦拭,一道新鲜的血痕还挂在这昔日精致的脸庞上,他如昔日一样微笑,而这笑意里却毫无温度,反而闪烁着刀光。
“公主,”乔子都轻声道,“就算乔某欠你千般万般,如今也全还清了。”
说完,他便收起了刀,双膝一弯,行了个大礼:“皇上,请以大局为重,饶过公主吧。”
满殿寂静,满殿寂静。
这一日后,乔郎忠君之名响彻大昭。三个月后,大昭收了相夷国的降书,将倾云公主许给了相夷国三皇子——成君。
公主出嫁当日,向已升至侍郎的乔郎讨了一把短刀。她微笑着,像个大姑娘一般得体:“朱雀街一面,误君终身,此后若有难过处,愿用此刀了结残生,只当是为君报仇。”
四
起程离开大昭之日,公主是真的没有存归来的心。她坐在精致金贵的轿辇上,心如死灰,如坐在监牢中的十恶不赦之人,心内想的全是救赎。
车走了半个多月,林见月半个月没有睡好觉。她一闭上眼便觉得好像看见了那场火。仿若自己真的身处那场火里,明明荣华满身,却觉得枷锁加身。
林见月想,乔子都真是有手段啊,明明这样恨她,却还能让她好好活着,让她作为一个真正的公主去履行自己的使命。
九月底,远从大昭而来的公主抵达相夷国皇城。那一天,相夷国起了很大的风,整个国都都被漫天黄沙笼罩,奔波许久又未得一个好眠的林见月在下人的搀扶下走出来,踏上这异国的土地。
前方是站得整整齐齐的两行人,乃是相夷国的士兵,他们兵甲未卸,望过去粼粼一片冷光,而这冷光中似乎有个穿红衣的人骑马等在那儿。林见月仔细望过去,也因这漫天黄沙,只能依稀看见那人衣角翻飞。
她还想再看,那人却骑着马飞奔过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马上之人就已跳下马一把抱住了她。像个得了玩具的孩童一般抱着她欢快地旋转。
林见月几乎被他折腾得要吐出来,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了,就见他一张脸凑了过来,盯着她仔仔细细地看。过了好半天,他忽然傻傻地笑了:“父王说让我不用这样急,迟早能见到你,但是我一刻也等不得了。见月……这是你的名字吧,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他应当就是三皇子成君,但是眉眼淡淡的,远不及乔子都精致,看起来也很傻,远不及乔子都聪慧。她远道而来,就是为了嫁给他。
过了好几天,林见月方知,成君确实不是个正常人。他刚出生时,被接生的产婆手一滑摔在地上,虽不致夭折,却还是留了病根。在这强者为王的相夷国里,成君很不受重视。
林见月心里仍惦念着乔子都,她很是看不上这傻子丈夫。像其他人一样,她也时常捉弄他。说要看晚上的流星,让他帮她看着,看到了就叫她。林见月没多久就忘了这事儿,后来偶然想起成君来,去找他,却发现成君仍坐在庭院里,仍在帮她等流星。
她不愿与傻子同房,成君也随她。有一天晚上,成君得了一样精致的吃食,说是大昭的厨子做的,便献宝一般拿去给林见月,恰巧碰到林见月做噩梦,挣扎得满头冷汗也醒不来。
成君将她抱在怀里,坐了一整晚。
第二天,林见月醒来,看见成君脸色苍白,眼窝一抹青色。他伸手将她散落的碎发拨到耳后,轻声道:“不要难受好不好,如果你觉得难受,我便也去杀几个人,我同你一起下地狱。”
她知道相夷国是不信因果报应这一说的,但在那一刻,她相信她的丈夫是真的想陪她一起。
林见月问成君:“既然你我从不曾见面,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成君笑了笑,依旧有些傻气:“父兄他们说,你是从大昭过来的,是来嫁给我的。我就想,一个女孩子抛弃了家国来陪我,那么我一定要让她开心,一辈子开心。”
闻言,林见月看了成君好久,忽然流下泪来。她抱着他痛哭,一边哭一边打他,他也不作声。她哭着说:“为何你父王不早递降书,为何不早让我遇见你,若是能早些时候遇见你……”
第二年,公主为成君诞下麟儿,起名念卿。这是为成君,也是为了大昭。公主单纯,却不傻,相夷国向来好战,以强者为尊,大昭从未真正打败相夷,相夷也从未真正臣服于大昭。从她远道而来,却不是嫁嫡长子,而是嫁三皇子成君,就可见一斑。
可是,这个孩子并没能稳住相夷国的心。次年冬,相夷国撕毁盟约,率兵犯大昭,并以倾云公主的性命为要挟,要求大昭割让边境十三座城池以息兵戈。
在两国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候,公主已沦为阶下囚,无势无力还有点傻的皇子成君根本护不住她。林见月被人带走之时,成君以为她只是离开一小会儿,还傻傻地跟她挥手。林见月转过身,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她在牢里待了八天有余。第九天的晚上,一个身着华服的人从正门进来,满身月华,满身清贵,她睁开眼,却看见了一个以往她从不曾看见过的成君。半轮月色中,他将她从地上扶起,将一枚令牌塞到了林见月的手中。
他看着她,良久后才哑声道:“外面有马,你一路东去,在函关自会有大昭的人接你。”
林见月慌忙起身往外跑,却又忽然清醒过来,全身如被冷水浇下。她回过头,成君一身华贵之气,颓坐于牢房内一地潮湿的稻草中。听得林见月唤,他微微抬首,一片星光恰落进他眼中。
“成君,我走了,你呢?孩子呢?”
她一向傻气的夫君低头轻笑,半晌后抬头道:“你先走,我带卿儿去找你。”
“你一定来。”
“嗯,一定去。到时候我们在那山好水好的地方另建府邸,我们一家人过一辈子。”
那独坐牢笼污浊中的公子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有很温暖的笑容,他看着她,眼中就全是她。林见月和他相视而笑,继而转过了头,跑出了牢狱,骑上马,按她夫君所说的,什么也不管,决然东去。
她抵达函关时,正是日暮时分,她奔波几日,此时终于歇了口气,缓缓下得马来慢慢向前走。突然听到后面马蹄疾驰,回过头,竟有一根箭矢擦过她的脸颊钉在了墙上。
那领头的大胡子男人高声道:“公主,你一走了之,可还记得念卿殿下吗?”他突然诡异地一笑,“公主,小殿下如今被悬于高墙之上,生死一线啊……”
林见月睁大眼睛,痴痴愣愣地便想往回走,却突然被人一把拽了回来。那人死死捂住她的眼睛将她往回拖,掌心温暖干燥。在一片黑暗中,林见月绝望地大哭大叫,拼命挣扎,大喊着“念卿”。
耳中只听得兵戈声,而这个人竟也咬了牙不放这个手。在喧闹中,忽有人沉下声在耳畔一字一句地道:“公主,你是一国之公主,不是一家之千金。公主三思。”
林见月全身一凛,身后人便觉得手心一片潮湿。
她喃喃道:“那是我的孩子啊……”
“乔子都,那是我的孩子。”
她说完这一句便再不开口,站着一动不动。
乔子都慢慢松开她,只见公主极缓慢地睁开眼看了一眼西边残阳,喃喃地念了一声“念卿”,便一头栽倒在地。
五
林见月被锁在一座荒凉的宅院里,院子很小,但关上她之后,便觉得大得看不着边。
大多数时候,除却看守的人,是没有任何人来看她的。只偶尔傍晚的时候,乔子都会满脸疲惫,踏着落霞从古老的厚重木门后走进来。或是给她带点小食,或是两三样玩意儿,他往往站一站就走。
只有一日,乔子都欲走却赶上了一场大雨。他望着雨,身后的林见月敲了敲棋盘,问道:“大人,下棋吗?”
一炷香时间还没到,林见月已连输十盘。到最后,林见月已有些疯狂,她执棋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每下一子便会扰乱一角棋盘。乔子都只陪她下着棋。到了半夜雨停,林见月已数不清输了多少盘。
她丢下手中一颗玲珑的黑子,喃喃道:“大人,今日我做了个梦。醒来后我忽然想起来,这个梦其实不是我第一次做,第一次是在初见你那天,我从酒楼回到宫里的那天下午。只不过,我今日终于得了那梦的下半部分。
“我梦见我变成了一条绿虫子,我喜欢上了一只颜色艳丽十分漂亮的蜘蛛。蜘蛛告诉我只要破茧成蝶,就能飞向它,和它在一起。可是,等我辛苦结茧成蝶,迎接我的却是它精心织成的网。它告诉我,有了我,它就又能饱餐一顿。
“大人,我想我是有报应了……而成君他,大概也真是个傻子。”
林见月已有些疯狂。
乔子都沉声问道:“公主今日是否遇见过什么人,或是听见了什么异响?”
可是,林见月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乔子都沉默着,良久后丢了棋子,整整衣裳便转身往外走。他脸上罕见地结了层厚厚的冰霜,似是气恼至极。
次日,林见月大病,边关巫医无一人能治。乔子都便带着林见月紧急赶回京都。
时值五月,在回去的路上,他们遇上了一场绵长阴湿的黄梅之雨。林见月烧得迷迷糊糊,起初呻吟着想喝水时总是叫不来人,后来无意间手一动便摸到旁边的半片衣角。林见月半睁眼睛,听见外面沙沙声响,愣愣地问道:“外面是追兵吗?”
身旁不远处一青衣男子放下书,侧头垂眼看着脸色异常苍白的林见月轻声道:“不,公主,外面只是下雨了。”
“乔郎,”她当真是糊涂了,竟像几年前一样轻薄地唤他“乔郎”,“京都的花是不是都开了?”
乔子都沉默良久,四周雨声如网,铺天盖地,须臾后他低声而语:“是的,公主,京都郊外的海棠花都开了。”
林见月脸上浮上一丝笑容。乔子都拿起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掀开车帘,看见外面矮墙炊烟人家,出神好久,终于还是放下了车帘。
他们在路上走了月余,而雨也断断续续地下了月余。林见月终究还是没有见到京都的海棠花。她挑了一个没有雨的晚上,趁着守夜的人打瞌睡,一个人向西方走了好远好远。
最后,乔子都带人找到她时,她已跌得全身都是瘀伤。
林见月倒在一棵枯树下,已经没有了气息。
她手里紧攥着一把短刀。那是昔日公主出嫁时向他讨的刀。
这一年,林见月二十岁。
乔子都此行并非是来接林见月的,他不过是收到了成君的消息所以顺便救她一救而已。他此来,乃是为了代表大昭来跟相夷说一句“不可能”。
不可能割让城池,不可能向相夷称臣。就算公主身死,也不可能。
在这样的国势下,念卿是不可能有活路的,而三皇子成君,在私放林见月的当天晚上就被处死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事情,想必公主心中也是清楚的。
又是大雨,乔子都撑着伞看着女子的尸首,许久未曾开口说话,雨势转急,打在伞上如玉珠迸落。乔子都垂下眼,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白狐的劣质面具覆到面上。青灰色的雨色中,面具上的白狐颜色栩栩如生。
乔子都送公主尸首归京后,献良策于圣上,终退敌,连升三级,任一品相国。
翌年,乔子都力排众议,坚持辞官。他拿着一张白狐面具,当堂摘了乌纱,脱了莽袍,转身扬长而去。
时年,乔子都年方二十五。
正是难得的太平岁月,天气晴好,隔墙还能听见外间小贩的叫卖声。意气风发的公子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六
乔子都二十五岁功成身退流传一时,成为佳话。但让人赞扬不绝的同时,亦有聪敏之人觉察出些不对劲。
太年轻了,这相国大人太过于年轻了。他究竟是凭借了什么,如此年纪轻轻就爬上这等高位的呢?有人在反问,良久后,他们心中浮上一个答案——靠的是陛下的愧疚和怜悯。
靠的是公主杀妻之苦,靠的是忍恨报国。可是,没有人见过这传说中的许真真,连尸骨也不曾见到。那放火的侍卫更是毫无踪迹。
是真是假,是黑是白,全凭一张嘴。
流言传到这里,众人所讨论的便是这年轻的相国究竟有多深的城府。
后来,有人说,有一天晚上,在一家酒楼里看见了一个戴着白狐面具的年轻男子。
原本人们还在怀疑,无人敢轻举妄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穿灰袍的老道士。他手拿一柄毛掉得差不多了的拂尘有模有样地在空中甩了两把,指着那戴着面具的男子厉声喝道:“妖孽,你踩坏贫道金铃,如今还如此嚣张!有贫道在,你休想再祸害苍生。”
男子微抬头,道士一跳而起,往后蹿出老远,躲在百姓身后不敢上前,口中仍在骂骂咧咧,喊着妖孽。老道一路从乔子都高中那天讲起,说乔郎出,国便乱,他一走,昭国就安宁了,不是祸国的妖孽是什么。
群众永远经不起挑拨,听道士骂了几句,忽然有人拿了不知打哪儿摸出来的弓箭,抬手一箭,那箭便穿过人群狠狠地从男子脸旁擦过。他的面具应声而落,场中刹那寂静下来。
只见男子细长的眼,如远山的眉,一副绝色容颜确是乔相国无误,然而他的脸上却光滑如初,没有任何刀疤。道士越发猖狂,仍在高喊妖孽。
男子沉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抬首,脸上还挂着一抹微笑。他缓缓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只瞬息之间,人们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就没了那绝色的公子。
一回头,却见公子手里提着那道士,手劲之大,直在道士脖子上掐出几道青紫的手指印。他笑得两眼弯弯,附到道士耳边轻声道:“你说谁是妖孽?”
一时之间,只听哗啦一片响,又是椅子翻了的声音,又是桌子倒了的声音,刚刚还战战兢兢围观的百姓们突然间都哭爹喊娘、手脚并用地往外逃。
一片纷乱中,公子微笑着:“多年前,我曾饶你一命,没承想,你竟嚣张至此,竟企图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害人。我逗留此间,便是为了等你。”
入夜,天香楼走了水,大火绵延不息,一整条街皆被烧毁。大雨下了一整夜,却未能灭火势。上千人葬身于火海中。
在熊熊大火中,一个青衣公子捡起了地上的白狐面具,须臾后,轻覆于面,独身走出了被烈火环绕的酒楼。外面下了雨,而公子稳步行于雨中,面上俱是雨水,而面具上的朱色妖纹分毫未退。从面具后露出来的,是一双清醒,漆黑的眼睛。漆黑如夜,冷冽如刀。
事后,人们未在天香楼废墟中找到道士的尸首,倒是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蜘蛛的尸体。
如碗大,色彩艳丽,十分美丽。
七
妖以衰颓为食,小妖吞气,大妖吞势。一大国亡灭,够妖孽饱腹百年有余。因而乱世妖物辈出,大妖为官做宰,祸乱朝纲吞其势,小妖纠缠于皇室,吸其运道,吞其气。
古书有载,亡国之都出妖狐,生得倾国之色,以面具藏其戾气。
据传,狐乃地下沉积王气所化,一出世,不封相便为将,救一国于水火。
若一国能出白狐,则百妖俱散,亡国之危立解。
世间还在议论纷纷时,狐已经心满意足地陷入了梦乡。
他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天气晴好,他身穿红袍率众进士游街,一位公主于酒楼之上用酒杯打落他的面具。
在故事开始的时候,那位公主很喜欢他,最后他却没能救下她。
狐这一睡,又是百年,一朝梦醒,人间又是生灵涂炭,动荡不安。而那二十岁死在一场黄梅雨中的公主,那二十五岁隐退的年轻相国,都已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