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尽【伍】|眷侣
伍
浮生尽【伍】|眷侣这次容与走的时间很长,他走前给了我一柱香,只要点燃就能看到他。之前怕给他添乱一直没用,现在点燃了没有等到容与,却来了思言。他说今日是与那叛乱之人决战的日子,容与怕我有危险让他来找我。
“你来了容与那边怎么办?”
“他自负的很,从前是,现在也是。”他看看我,“明卿,和他在一起,无论日后怎样,你都不后悔吗?”
他这话问的奇怪,不过平日和他谈话时他也总是没情由的蹦出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我索性拍拍胸脯,表了决心,“我和容与已有婚约,不管什么事自是不会后悔的。”
“忘了也好。”他眼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挣扎,良久良久,他道,“我带你去找他。”
我第一次见到这番情景。
野鬼长嚎,七魂六魄满天飞,浓稠的鲜血喷溅得满地殷红,容与就那样踏过鲜血而来,用手抚上我的眼:“卿儿,不用看,不要怕……”。
在我眼中,他是个神仙心性的人,也曾惊奇他一个冥界人对天宫之事也如此了如指掌。他温文儒雅,清朗淡泊,至爱六安片,喜焚香,爱鸢尾,精画艺,妙笔生花,字体颇具柳骨风姿,独成一体,一双凤眸自是风华绝代,白袍加身更是风度翩翩。几乎忘了他不只是我未嫁的夫婿还是冥界之主,掌握着别人的生死。
“红纱……”他靠在我肩头说。
“方才我满眼都是你穿红纱的样子。”
“都没见过我穿就说好看。”我嘟囔着,手将他抱的更紧。
冥界的宅子大多是黑瓦白砖,远远看去如同浓烈墨画般,容与歇了几日体力便全都回来倒弄的我像是刚打完仗的样子。他捻了朵鸢尾,放在我的耳间,头顶红绡帐软,悬在室内的大红灯笼轻摇,把暖阁衬得火红一片。
“你那把剑看起来十分锋利,为何从未见你出鞘?”
“这把剑伤过一个人,我发誓此后再不用剑出鞘。”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日子可挑好了?”我低下头略有些羞涩,“下月六月初六怎样?”容与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声音也愈发温柔,“卿儿说怎样就怎样,我只希望越早越好。”
容与陪我走过冥界许多地方,幽都的红枫与灯盏,忘川上的行舟如叶,彼岸千朵都已看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奈何的桥影朦胧,每次去都要和上面的红衣孟婆说说话,我知道她在等一个人,不过那个人却已忘了与她的过往,阿寻原来同我一样是个凡人,因执念太深被上一任的冥界主封为孟婆。每次提起这个话题,她看我的眼神总是让我不太舒服。
每当容与需要出门的时候,思言大多时候都会过来陪我,某个清晨我穿戴整齐推门出来,他正站在廊下拿着腰间荷包把玩,看到我,意味深长扔了一句,“起的真晚,眼看春天就要来了,也是该播种了。你说对吧?”
我瞅了他半晌,干巴巴的地说道:“思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我只是想提醒你,婚期将至,要好好注意身体。”看见思言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我忍不住拧了拧肩膀,“你又能好到哪去,这么些个荷包,得去了几个姑娘的闺房?”
“一千年前我去人间渡劫,回来就有这么些个,桃花来了到哪里都挡不住。”
“那奈何桥的孟婆好像跟我提过,她等的人也是在人间认识的,不过现在那人什么也记不得了,反正听得我云里雾里。你们相熟吗?”
思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细长的眼淡淡对上我的眼,“倒是见过几面是有些面熟。”
我拍拍他的肩膀,“既彼此认识,你若不嫌弃她比你年长些,我做个媒可好?”
“可惜我已有婚约,婚帖应在你们成亲前就该发遍冥界各部了,你忘了这婚约还是你父亲的遗命……”
“父亲……什么父亲?”我呆了一下,拍着他肩膀的手也停了下来。“没有,我说错了。”他眼神躲闪,我正愈细问一个鬼官跑过来道容与找我。
稀里糊涂被思言推被鬼官拉着到了冥界深处,容与站在前面驱散众鬼,挽起我的手浅浅一笑,“卿儿,还记得北海星光吗?”
“北海星光?”我木愣愣的摇摇头,眸中飞速闪过几道剪影,弄的脑袋疼。
“无妨,我带你去看。”容与不甚在意,轻轻一挥手,四面的漆黑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璀璨,不,应该说是漫天漫地都是星星。“这是那日你给我看的石头?”我从脚下的海中随便拾起一颗,也是闪着微弱蓝光,不过色泽光彩都不如容与那颗。
容与在怀里拿出他的那颗递给我,“也不知道她在星河里捞了多久才找到那么一颗。”他喃喃自语。
“上面的裂痕是怎么弄的,可惜了一块好石头。”我越发觉得可惜。
“一个笨蛋把他弄碎了,真是笨的可以。”那一刻,我明显感到容与握着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的脸依然如同一汪湖水,毫无涟漪。
我抚了抚他的发,靠在他的肩头,看星天外的银河闪过一道道流星,落入北海里。虚空着无痕的极尽,永眠着长逝的悲伤,我们彼此相拥,谁都没有说话。天地间一片静默。
天长地久原来也不过如此。
浮生尽【伍】|眷侣次日晌午,饭菜已经上桌,思言这几日和判官之女成婚的喜帖估摸着傍晚就能送到奈何去了,他倒不慌不忙,那个女子我并没见过,听容与说思言只是奉命成婚。我不禁觉的他实在有些可怜。我吃着一个包子进了书房,容与坐在书案前,手中折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书案沿边,屋外阳光晕黄透过雕花的檀木窗格流泻到他一身白衣上,姿容慵懒又不染纤尘。
饶是我见惯了他的面孔,口中咀嚼的动作还是停了片刻。“起来了就别这么用功,先去吃饭吧。”
他拉我坐到他的腿上,“娘子早起也不叫醒为夫,为夫还以为是将我忘了呢。”
这声娘子听得我浑身酥麻,差点把包子噎在喉咙里。只得在他额间亲了下,他搂着我还要腻歪,我忙按住他的手牵他到了饭桌旁。方吃了一碗粥,第二碗还没有盛满,容与就搁下碗筷,朝我微笑道:“娘子,你先吃,我有事要先出门。”
我心里忍不住有些失落,追出去叫住了他,“容与,你等等。”
幽都落魂街鬼披绮罗,脚踏轻烟,万盏幽灯如梦。容与回头看着我,眼神却不似妖娆的街,平静如水,思言也在一旁。
“怎么了?”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不舍。想了很久,还是温和地笑道:“过会我要去奈何一趟,然后就回家。你早些回来。”
“好。”他应道。思言上前摸摸我的头,脸上少有的正经。“放心吧,会让他早回来的。”
今日的奈何愈发冷清,远远望见孟婆阿寻拿着一张火红的纸,笑的凄然。凑上前原来是思言的大婚请帖。我和容与的帖子还没开始发,他就这么着急,实在让人气恼。
“阿寻,你怎么了?”她的样子有些奇怪。
“等不到了,终是等不到了……”她低声细语,末了又抬头问我,“那时你与我说要等的人,等到了没有?”
黄泉的风吹得人身上发冷,彼岸的花开的妖艳,独泣幽冥,花艳人不还。
“你也忘了吗?”她抬头看我,皱纹在她脸上一点点风化。我想不出什么话来答她。
思言说忘了也好,她也道我忘了什么,到底什么是我该记起的?
“为什么你们谁都可以忘,唯独我自己在这苦苦守着?不……还有他。”她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既而转身掉了一颗泪。
泪滴在鲜红的嫁衣上,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孟婆血泪,由史即变。
浮生尽【伍】|眷侣面对着奈何之水,她蓦然点亮不知哪里来的长明灯火,我听容与讲过此灯乃聚魂灯,不可随意燃点。我连忙冲上桥去阻止,但她轻轻一挥便将我抛在桥头不得近桥上分毫。
“阿寻!你疯了!”我朝她大喊。
她仍只是笑着,雪白长发与血红嫁衣飘散,火光几乎烧瞎了黄泉所有鬼的双眼。
“聚魂灯火可让点灯人实现一个愿望,这么多年我只想让你记起我,但记起又有什么用呢?我也无法再伴你长久了……”她望着灯火喃喃自语。
“我好累,不想再等了,你要原谅我。”她扭头看南边的天,不知何时那边已是雷声乍起,电闪雷鸣,快速向这边袭来。
阿寻勾勾嘴角,笑的好看,
“你见过青天下的烟花吗?真的很美。”
话音未落,她吹熄了火焰投入奈何桥底。
“不要——!”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只见思齐跌跌撞撞跑过来,失魂落魄的模样我第一回见到。
“阿寻,阿寻……”他奔上桥,痛苦地呻吟着,眉头皱成深深的川字。
她等的那人,是思言吗?
不及细想,我随他跑上桥,手紧紧抓住他的袖子,生怕他也做出傻事。
“明卿,我真是个傻瓜。”思言将荷包攥在手里,微弓着背,背脊颤抖。我轻拍他的肩,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觉得心头一阵凄凉。
“思言……”直到我喊他,他才抬起头,惶然地看着我。
“思言,你……还好吧?”我小声问他。
他怔忪片刻,似大梦初醒,恢复了以往淡然。坐到桥上,吁了一口气。“你和容与的婚期将至,这几日如鱼似水如同一条藤儿,这么晚了他怎会舍得放你一人来此?你也不想他?”
本想安慰的话都被他硬堵了回去。
“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思言照旧摸摸我的头,却使我掉下了泪。“无妨,我不会再傻下去了。”
我坚持要陪他,事情发生的太快,很想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却硬是把我赶了回来。
浮生尽【伍】|眷侣 一个人走进冥府,黯淡的夕阳将庭院染上了一丝凄艳,容与站在花影里,身后满院冷烟,桃花落案,不知为何,见了他,眼眶再次酸涩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蓦然看到自己所依赖的人。我扑上去抓住他的袖子,“容与,你不是冥王吗,你救救她。”
他看着我摇摇头,“这是她自己的决定,谁也帮不了她。那个婚约是上一任冥主父君的遗命,但思言并不中意那位姑娘,想与我商议取消这门婚约。后来他神色匆忙去了奈何,想是记起了他记忆里的那片空白。”
“这些年他一直在寻觅,如今记起总比忘了好。”他伸手轻轻抚过我的脸,声音无波无澜。
“那么我呢?”我盯着案上的墨烟青花道。“我是不是也忘了什么?”
他的手停了一下,等我再次抬头,却正巧迎上了他勾下头的脸,还没来得及后退,嘴唇已经被他吻住。他捧着我的脸,吻的小心翼翼,一点一点顺势吻到我的颈项。
“容与……你这是……”我呼吸混乱,很是错愕,偏头躲开他的攻势。
“卿儿,你和他不同,因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他贴在我的颈间含糊不清地说道,“只要能留住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他吻在我眼旁,堵住了我即将流下的泪。细吻如春日细雨,打落了我身上的衣衫,密集的顺势往下落……
浮生尽【伍】|眷侣春夜长,幽梦短。
屋内燃着上好的熏香,绕在衣袖间,连骨头缝都酥麻。我翻了个身拿起那块星石看了许久,身上酸软,随手挑了件素白色锦衣,刚要去桥上找思言,他却向我走了过来。
我三步并两步跑到他面前,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你回来了,没事了吗?”
“我不会有事的,还没把你嫁出去呢。”他轻咳了两声,似乎将昨日失态抛到脑后。
“你与阿寻……”我刚要问,想想还是停了话头,恐再提起他的伤心事,以后再问也不迟。
“没事就好,你是来找容与的吗?”“你就要作他媳妇了,我这个当兄长的自然要叮嘱叮嘱他,不让他来日欺负了你。”
“容与不是那样的人。”我笑道。
“明卿,我终是懂你了。我希望如此是你最好的归属,这段日子他对你的心我都看在眼里,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和他过下去。”
这番话听得我着实感动,在我的心里早就把他视作兄长,我郑重的点点头,“我当然要做个好妻子,你也要好好的。”
风暖暖吹来,顶上的天看上去干净而苍凉,枝头的春花已落,池中荷花正红。
思言冲我微微一笑,道:“好。”
浮生尽【伍】|眷侣
三日后是我和容与大婚的日子。
诺大的冥府来来往往,光前厅就搁置了不下二百宾客,我坐在梳妆台前,一袭大红烟罗委地,玫瑰红的胭脂在颊间浅浅晕染,为我打扮的女鬼笑着看我,“夫人红装的样子真是美,倒是与先冥王有些像呢。”
“上一任冥王?”我扭头问。
她点点头,“我福分浅,只远远见过先冥王身姿,也是一身红纱,先冥王喜穿红色。”
我还愈再问门外大红花轿已经到了,阴间的婚礼和阳间有些不同,例如先由家人领下轿新郎先掀起新娘盖头再拜堂。我无父母兄弟,领着我下轿的人自然是思言。
我知道这一日来了许多人,但因为顶着盖头,从进入礼堂开始就只能从盖头下方看见别人的鞋子。所幸容与安排的一点也不繁琐,只需要思言领我下轿,之后就和容与一起相携拜堂。
一路踩着大红绸子往前走,旁边的鬼议论纷纷,几乎都在说新郎官好俊新娘肯定也漂亮之类的话。
到了地方,只听鬼官高声道,“请新郎掀盖头。”
思言走到后方,容与上前用金杆挑起大红盖头。他一身艳丽红装,两鬓的发系在脑后,其余自然地散在肩头,颇有几分风雅,几分倜傥。身后丝竹喧嚣,千灯万盏,火红的六角彩灯高悬,绵延了一路。
头上的灯火将容与的身影拉得很长,明明是大喜的日子,看着他,心中却忽的生出几分孤寂。他朝我伸出手,我眼前有一刹那的恍惚,隐约看到什么人握着我的手,似啜泣般低喃。
“卿儿?”他轻声唤我。
我猛的晃晃头,把手放在他手心里,想是昨晚没睡好,脑子有些不清楚。
“再忍忍,很快就结束了。”他悄悄跟我说,双眸带着温柔而宠溺的笑意。
入了洞房已是深夜,暮色深沉,一轮明月远远地挂在天际,若隐若现地藏在浅浅的云层后。容与去招呼宾客,我在床上坐着无聊索性推开窗赏月。
府上妆点得遍布红绸锦色,大红的锦绸,从屋门口,铺开到了阁院外,房檐廊角、梅枝桂树上都高挂了红绸裁剪的花。入眼处,皆是一片红艳艳的华丽。
屋内有些暗,刚要去再点盏灯,容与突然从后面紧紧抱住我,吓了我一跳。他的气息迎面而来,窗缝透来的风吹灭了红烛,黑暗中只听得他浓重的呼吸,我拍拍他的手,嗔怪道,“进来也不出点动静。”
“卿儿……”他一双温暖的手掌轻轻解开我的锦衣罗裳,十分温柔,十分缠绵。“为了娶到你我等了多久……”
“有多久?”我笑着推开他,“有一千年一万年那么久吗?”刚后退两步,容与已先一步凑上前,捧住我的脑袋,吻上我的嘴唇。他的唇薄凉,轻滑过嘴角,惹得我的背脊兀地爬满疙瘩。
“比这些年还要久。”他凑在我耳边道,“卿儿,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夜风吹入屋内,拂乱了案上的笔墨画卷,一张墨宣吹落在地,上面清隽的笔触写着一句话——
一场大梦,累世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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