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的文学外传
最近火过的电视剧《飘洋过海来看你》男主郑楚在密室逃生一节跟女主互怼:我宁伴青灯供佛。这句调侃让我口中的茶差点儿喷了。
青灯供佛,这是回到哪朝哪代了?
黑油油的铁质灯盏里盛上豆油、蓖麻油或者花生油,放上一根捻细的棉绳做灯芯,燃起如豆大小的一点光明,忽明忽暗,映照佛殿里众佛们大慈大悲的面庞,木鱼的敲打声伴随着或高或低的诵经声。郑楚要想在今天过上这种青灯古佛的清苦修行生活,除了像网文写的那样搞一次穿越,几乎是痴人说梦。
如今电照明把夜晚变成白昼,莫说青灯早已消失得杳无踪迹,就是要寻找一片没被光污染的夜空都不容易。
雅痞的郑楚当然清楚伴青灯供佛这事不靠谱,才敢逞口舌之快。
别说青灯早已被五花八门的电灯取代,就是专门事佛的僧人也不再清心寡欲、六根清净。他们有婚姻家庭,儿女绕膝,酒肉无禁。
青灯是什么样子,如今只留存在书本的字里行间,供人们偶尔像郑楚一样做一下诗意的想象。
我没有见识过真正的青灯,却经历过照明乏术的童年生活。“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种细节出现在诗词文章里,百具韵味。但是置身其中,却很不美妙。
我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是同村一个叔叔辈的街坊。年轻的孙老师高大又帅气,刚刚高中毕业,风华正茂。他要求我们这些三年级的小学生除了白天上课,晚上还要端着油灯去后街的学校上早晚自习。
那时候家家户户晚上照明用的最多的是煤油灯。蜡烛当然也有,但是用不起,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买几只贡烛。
当时常见的最亮的灯是从集市上买回来的玻璃罩子灯。灯芯粗,燃油多,罩上玻璃罩,更加亮堂。后来读《红楼梦》读到“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一回,外面下雨,林黛玉送给宝玉专门雨天用的玻璃绣球灯,我总会跟玻璃罩子灯联系起来,尽管明知黛玉的“玻璃绣球灯”跟这种寻常百姓家用的灯不会有多少相似。
在那个一切需要凭票购买的供应时代,平民化了的玻璃罩子灯也不是一年到头都能消费得起。我家只有母亲要赶做细致的针线活了,耗油太多的玻璃罩子灯才拿出来用一用。
煤油用光了,晚上一家人摸黑坐着,母亲开始讲皮货子精的故事、牛郎织女的故事、秋海棠和丁香的故事。母亲把她能讲的故事讲完,着急给人家做的针线活没做完,忍疼倒一些花生油在瓷碗里,放上一根细棉绳做灯芯。灯光像豆一样,不明亮,但也聊胜于无。我第一次知道花生油也可以用作日常照明的灯油。
先前我只知道正月十五做面灯是要用花生油的。每年正月十五,母亲和好豆面,面板边上放小半碗花生油,用手粘着花生油揉面团。黄豆面面团变得黄橙橙的,滋润顺滑了,母亲开始揉捏成形,做猪头灯,做小猴推磨,做莲花灯,做鲤鱼灯,金鱼灯,元宝灯,石榴灯....
母亲.一边做,一边很炫耀的讲她小时候到家庙观灯的热闹;讲每逢初一和十五全村人听到老爷庙的道士撞钟,就去老爷庙里跪经;老爷庙里长着两人才能合抱得过来的参天高的老松树,那个每天清早趁天不亮的就去井里打水的道士经常跟我外祖父下棋,母亲去叫父亲吃饭并不走进庙去,而是拍拍老爷庙厚重的大门上的门环,因为道士很讲究,凡夫俗子从庙里离开,道士都要把地全扫一遍;道士后来坐化,流下长长的鼻注,真身被埋在村庄西南岗的塔下,他的兄弟每年清明节从外地赶来给他的塔刷油漆.....
我和妹妹在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里,拿火柴杆缠上一点棉花做灯芯,插到母亲做的各式各样的灯上,再淋上一些生油。面灯就算完工啦。
这是元宵节家里贡祖的灯。
爸爸和弟弟在厨房做地瓜灯。挑出细长直溜的地瓜,截成几段,也插上棉絮缠好的火柴杆,再淋一些生油,擦亮火柴烧一下,让生油融进棉絮,更易燃些。地瓜灯是元宵节傍晚送去祖坟给祖灵们用的。地瓜不是稀罕物,地瓜灯放在坟头燃尽了油,也就留在坟地了。
元宵节一过,面灯撤下来,放在簸箕里晾成半干。母亲切成一片一片,用来炒白菜。吃起来既有嚼头,又有香头,比单纯的炒白菜好吃很多。
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灯了。母亲在我们姐弟三人成家以后,再也没有做过面灯。现在想想,面灯可观,可娱,可用,可吃,老百姓真是把物尽其用的智慧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们小孩子去学堂自然用不起罩子灯,都用空墨水瓶做一盏灯,耗油少,拿着也轻便。
不知怎么,我自己做的煤油灯老是不亮,像人没睡醒的眼,朦朦胧胧,根本看不清楚书上的字。
大家各自在黄泥巴垒砌的土桌子土凳子上安安静静看书,做作业。只有我的小煤油灯很不争气,逼得我老跟它较劲儿。一会儿光线变暗,需挑挑灯芯;一会儿又担心是不是油干了,要扭开盖子看一看。煤油灯始终不肯跟我合作,最后竟至于完全熄火。
下课铃响了。
班长马咸仕的父亲是这所庙东小学的校长,他从办公室走出来拉响他窗外的铁钟,那算是学校的铃声。
一晚上我一页书都没有看进去,弄了两手煤油,满心沮丧的端着我的小煤油灯,穿过后街回家去。
那些跟煤油灯相伴的早晚自习,读过什么书记不住了,只留下我跟小煤油灯牵扯不清的记忆。
可是我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晚自习的课间,站在院子里正好能清清楚楚听到大队办公室喇正在播放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黑暗里贴着校园的石头墙站着,倾听刘兰芳抑扬顿挫铿锵饱满的声音把杨六郎、穆桂英、佘太君这一家人的生活画卷逐一在我面前像电影一样铺展开来,那份宁静和幸福感荡漾在黑的院子黑的村庄上空。我静静竖起耳朵捕捉每一个音符,黑暗中感觉自己的心胸涨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和兴奋。
每到下课,我都迫不及待的跑到石头墙下面去听书。这成了我的小秘密。
陆续有好几个女同学知道了这件事,下课也跟我一起站在黑暗里听。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迷上了夜的黑。它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没有人看见我,也没有人来打扰我,我不用在乎我是个多么小个子的女生,也不用担心会听到母亲的训斥,弟妹们的吵嚷。
我真想知道那个跟萧太后女儿成亲的杨四郎是不是见到了佘太君。
可是马校长拉响了铃声,我只得恋恋不舍走进教室去。
这段提煤油灯上学的日子,只给我留下了暗淡和灰涩,没有色彩,没有光亮,没有欢笑。有的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惶恐不安,看不到任何光亮的绝望和难过。我母亲患着很严重的病,父亲终年在外,弟弟妹妹尚小。孤单和无助让我不知道我将来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朝着哪个方向走下去。
黑暗中靠着石头墙听刘兰芳的评书,成为灰暗童年唯一的留恋和光亮。
其实还有一个很值得一写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
过去每到春冬两季,村里就有瞎汉来说书。村委会要负责接待,管饭,管宿。
瞎汉说书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曾是我惦记的大事。
吃罢晚饭,拿上小马扎,早早跑去村委院子。夜色渐浓,盲汉摆好架子鼓,一记鼓槌敲下去,说唱开场。
听瞎子说书远远不如村里放电影的时候热闹。放电影的晚上不上晚自习,同学们都跑到放电影的场地去圈地盘,占地方。互相争抢,嬉笑打闹,全村像过节一样热闹。我也很爱看电影,但是看电影太闹哄,冲淡了静静欣赏的喜悦感。
瞎子说书不同,即使孩子们贪图热闹去了,往往不出半个小时就听得乏味无趣、打着呵欠纷纷回家。场院里只剩下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夹在一群大老爷们中间,坐在黑暗的院子里,静静的听到散场。他们跟我一样坐着马扎子,默默的吃着旱烟,长杆烟袋顶端的火星发出若隐若现的红光,在黑暗中格外分明。
我至今不知道这属于什么说唱艺术。唱本的名字也忘了,但是说唱的内容现在还记得:才子佳人私定终身,密约私奔。约好的当晚,才子于高墙深院之外等候,接到墙内扔出的一个包袱。佳人自然未至,黎明打开包袱一看,里面不是金银细软,竟是一颗血淋林的人头,男主因此被诬杀人。
说到这里,瞎汉就敲响锣鼓宣布散场。
没听到结局,我有些怏怏。
时间已经半夜,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胡同里,惨淡的月光倾泻在屋墙上,螟虫唧唧的叫唤。我不觉得害怕,只是感觉清冷惨白的月光下自己投射在墙上的影子看起来渺小又孤单,寂静的天地间好像只有一个小小的我,踽踽独行,形单影只。
那个被诬杀人的书生到底怎么样了?我迫切想知道这个倒霉书生的结局。
令人沮丧的是,好不容易盼到第二年说书的瞎子又来了,但照旧还是说到书生被诬陷就戛然而止。
我好奇怪:这个瞎子年年一成不变只说半个剧本,明摆着是来混饭吃,村里不但没人说什么,反而一如既往的招待他。
后来我终于明白:瞎子说书在那个年代其实是跟乞丐卖艺差不多的。村里人款待他,其实不是不知道瞎子的老生常谈,而是出自对弱者的将就和同情。只靠半个剧本活着的瞎子实在是比我还要可怜的人!
没有电灯的日子里,石头墙下听书是一种享受,听瞎子说书却徒惹无限凄凉。
不要轻易断定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的世界里,真的有成人很难明白的道理。
灯的文学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