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做个好儿子,我只想要回家的车票
我八岁之前都住在外婆家,那时家里获取新闻的媒介还只有报纸和电视,外公常坐在电视前收看各地的新闻,了解世界变化。父亲认为电视报道过于“歌功颂德”,未免虚假。两人总是发生争执,我记得外公常说:“如果别人说的你不相信,报纸说的总可以相信吧,他们总是报道真相的”。我“站”在外公这边,认为父亲愚昧不明事理,竟然连电视上说的都不相信。
可能受外公的影响,上了小学,第一堂语文课要求自我介绍,每个人站起来说自己的梦想,我不用说你也知道,有人想当科学家,有人想当飞行员。我紧张的想着我要说个什么职业,才不会和太多人重复,也不被同学笑话。记者一词是从外公嘴里听到的,并不知道它是怎样具体的一份工作,总之可以帮我解决眼下的难题。
大人们好像都很喜欢问这样的问题,印象中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对我总是先一顿莫名的夸赞,接下来就“抛”出这个问题,于是记者这个职业就一直伴随着我长大。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它可以让我得到更多的夸奖。
我长大后发现,记者这个概念其实早已植入我的身体,它真的变成了我的理想。受“记者”光环的指引,我在学习上对老师和父母的成绩交代就是为了能更早的实现这个目标。我不清楚这算不算是一个不经意的谎言,它骗了所有人,也包括我自己。像张爱玲说的,谎言重复一千遍,它就是真理。
庆幸的是,我长大后,虽然没有很具体的理想,但并不讨厌记者这个职业,加上我热爱阅读,觉得当个记者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外公开心。
临近大学毕业,我写了一篇很长的自我介绍寄到当地的电视台,一位听起来年逾花甲的主任约我见面,但我去的时候他恰巧不在。我又将简历投到几家知名媒体,被省台驻当地的记者站录用,就这样我成了一名真正的记者。
但这不是今天我要说的。我跟着站里的前辈参加了几条新闻的采访和制作,其中有一条是关于一名葡萄园农场主的,这位农场主原在上海创业,事业衰败之后回家乡办起了农场。为回馈家乡,他每年将自家园中的水果送予村中的老人,听起来是很正能量的一个事情,对嘛?最终新闻呈现出的就是这个样子。
可真实情况是,他在上海的企业因偷税漏税被查办,仗着家里与村长的关系,再送点礼物,此礼非彼礼,进而得到土地的批复。
开起农场后因水果价钱高昂销路不畅,便将其中的一部分送给村里的耄耋老人,原始动机是为了向观众传播他乐善好施的形象。这没有什么不对,虽献爱心的动机是为了营销,但起码结果是好的。只是,村中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并没有几个。
报道当天来了很多媒体,十家以上,所有人都收了农场主准备的“车马费”,自然要好好宣传,最终呈献给观众的结果可想而知。各家媒体的标题无非是“不忘本”、“有爱心”、“对村中老人关怀备至”、“货真价实”、“有口皆碑”、“价廉物美”等等。
晚上农场主请我们吃了丰盛的菜肴,每人临走时还随走了几箱礼品,整桩事情尽如人意、皆大欢喜,没有人觉得有何不妥。整件事情的筹划,就是当天所到媒体的几位前辈,他们最清楚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包装。
外公也看了那条新闻,在电视上看到我的名字,特意打来电话,说这是个好人呐,还嘱咐我要不忘学习。
我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外公,外公在乌托邦的世界中活了大半辈子,我拿不准他在知道真相后会作何反应,便用传播出的结果是正向的来安慰自己。
父亲很小就跟我说过,社会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小的时候被父亲强制要求读书,每日要完成三小时的阅读量,还要将书中的内容讲与他听。外公爱看报纸,我便耍小聪明,向外公讨问最近发生的事情。父亲要我读经典的小说,不许我看报纸,我还向父亲发脾气,“为什么外公能看,我就不能看”,父亲认为报纸上的内容不全真实,也丰富不了我逐渐成长的心灵。强迫我读书是希望我能够养成终身阅读的习惯。
一次,父亲要我背诵鲁迅的一篇文章,我花了一上午时间还是没能牢记。父亲生气了,严肃的面孔胜似千万句责骂。我不理解鲁迅的文章,看着他蹙眉刻板的面孔,决定再也不要憋着那怨气,向他喊道:“你别看我在屋里坐了三个小时,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看住我的人看不住我的心”。自那之后,父亲再没强迫过我。
想不到,竟错怪了父亲十多年。
再长大一点,渐渐懂事,晓得读书不是“坏”事,也理解了父亲当年的“强迫”,与父亲道歉,父亲笑笑,“不埋怨爸爸就好”。
父亲晓得我是理想主义者,但并未劝我辞职,还近乎命令我多呆些时间,只是要多做好事,学会不以一件事情的是非定夺所有的曲直。也为了我能更真切的去体味这个世界。
我担任记者的那半年,发生过太多类似的事情,对百姓甚至还发生过更严重的欺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不存在绝对的坏人。有时会发现那些讨厌的重利轻义者身上也有可爱的地方,逐渐地体会到莫言书中的悲悯。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与父亲讲话很少,上大学后,无论通话的次数还是分钟,均寥寥可数。前几天父亲每日向我打一通电话,询问我是否买到过年回家的车票,每日催问,从不间歇。他说晚上梦到新年家中没我,心里难过,要看到我票根的信息,才好安下心来。
上次回家是去年的新年,一年不曾相见,父亲的声音苍老了许多,仿佛看到了他鬓角新冒出的白发。不知父亲那夜醒来,泪水是否打湿了枕头。
新年假期不到十天,父亲不忍这短短的相见,便找来要到苏州玩些日子的借口,我明白的很,他是太过思念,想陪我更久一点。
从来没有这样深切的想念过父亲,只觉归心似箭。晚回一刻,便强烈的感到对父亲不孝,让老爷子那样伤心,实在不是个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