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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25  本文已影响0人  羊羔_ba71

 

  湖心亭

(1)湖

他终于又找到了湖,在每天路过的那块奇怪石头的东南面。虽然那不是真正的湖,只是个小小的水潭,小小的像是散落在深山里的水滴。但他还是喜欢把它当成湖,当成可以在它的臂弯里泛舟,可以在它的怀抱里建造精巧亭子的宽广的湖。

山很大,大到他感觉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走出这山;山也很小,走下山,就是奔流不息的剡溪,就是水面上来往交织的客船。南来的是澄潭江,浑浊而汹涌;西来的是长乐江,平静而清澈,他们在这里交融,交汇出山脚下的剡溪。每当夏水涨起,洪水漫过,剡溪就明显地分隔开,一道细长的银灰色水流穿江而过,这道水流的两侧,一面澎湃,一面沉静,就像是他的一生。

他的屋子在山腰,是一座用破旧茅草堆积起来的简陋处所。起风的时候,他就会对着自己这飘摇的屋子苦笑,盯着大风呼啸“何陋之有?”然后大风就会呛进他的咽喉,给他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到眼泪都流出来才会停下。

日子并不好过,他已经年过五十,身体又算不上太好,在天气转冷的时候常要病上几天。屋子里并没有什么陈设,一个破旧的炉子就是他御寒的最好的伙伴,但这炉子似乎有些漏风,总是在风大的日子里把他丢下,自顾自地熄灭了去。他的枕头是一块石头,,一块还算光华的石头,只要枕在石头的左边,就不会把头咯的太疼。他不喜欢这时候的草,因为在秋天他们会变得干燥,无论垫在身下还是做成鞋子穿在脚上,都不会很舒服。

但日子总会有好过的一面,比如他找到了湖。他固执地把这小小的水潭称作湖,固执地每天多走很多路去看它,就像每天固执地做一个梦。

他喜欢写东西,他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东西。但是当他真的站在这湖的面前,他感觉自己血液中的墨水就倏忽间蒸发了,再凑不出一个字。

以前西陵有个脚夫,为人挑酒,不小心跌了一跤,把酒洒了,就抱着膝盖坐在路边呆想“这要是梦该多好。”有个书生中了举人,在宴会上狠狠地咬自己的胳膊“这别是个梦吧。”这两个故事他总是当成笑话讲给自己听,讲着讲着,就落下泪来,再讲一遍,就连泪也流不出来了。

秋天的时候,满山都是红色,黄色的树叶。有的挂在树上,有的落在地上。这落在地上的叶子是他的朋友。因为踩在这柔软的朋友们身上,脚也不会太疼。

山里的村落都会养鸡,每天清晨各个村子里的公鸡都会打鸣,嘹亮的声音造空旷的山里回荡,一遍又一遍。他起的很早,但都不是被公鸡的鸣声唤醒,而是天冷的让他蜷缩了身体,头不慎碰到了石头上较为尖锐的部分。每到这个时候,他都躺在那,听着鸡鸣声声传来,像是赴一场约会。

破旧的罐子里还有些米的时候,他就坐下来安心的写字,他没有好的砚台。唯一的破旧砚台还不如地上的一处坑洼好用。但他还是要写,哪怕没有米,也不能没有墨。他大概十年前就写好了一片墓志铭,想象着这些自己亲手写就的文字被不知什么人的手写在破烂的牌子上,插在匆匆堆垒起的自己的坟前,他就想笑,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再过一会,就连泪也流不出来了。

他想死,想让那篇墓志铭派上用场。但他总是没法下定决心,看着自己已经写就的厚厚书稿,他就舍不得去死了。他喜欢自己的墓志铭,当写着墓志铭的纸张略有泛黄,他就把它再抄录一遍,就像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过来。

他不认为自己在写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也不认为自己写的东西有什么价值。他只是在写梦,写一个持续了三十年,却终结在二十年前的大梦。他喜欢这梦,这梦给他的人生添了许许多多缤纷的色彩;他也恨着梦,这梦像一道流星,灿烂过后,留下了慢慢长夜的寂寥与空虚。

写过之后,他就躺在床上,抬起脚,用手掐着大腿上已经松懈了的肉,望着自己脚上破烂的草鞋,又放下脚,拿过竹笠盖在脸上,在望着竹笠和草鞋的时候,不禁想起自己梦里那华美合脚的靴子,高耸优雅的冠帽。门外刮着冷风,他单薄的麻衣不是梦里轻暖的皮裘,也不是皮裘下细腻的葛布,只是一件粗糙的麻衣。瓮牖绳枢之子,高堂明镜之徒,是现实和梦里他自己的样子。

过去没有米的时候,他只能嚼着豆叶在屋里充饥,但发现了这湖,他的生活就彻彻底底的改变了,至少现在,他可以坐在湖边,嚼着豆叶充饥。这不是玩笑,而是他真的觉得坐在湖边比坐在茅草屋里好得多,在湖边的时候,他就像活在自己的梦里。于是坐在湖边成了他的爱好。

他曾经有很多爱好,他喜欢音乐,能自己做出音色清亮的好琴,能写出华丽绚烂的乐曲;他喜欢名马,喜欢骑着它们不顾文人的体面像个疯子一样飞驰。他的酒要最好的,要可以只说名字就引来一阵惊叹的那种;他的花要最美的,要那种雍容华贵气度非凡的花朵;他看戏,一定要自己的戏班在自己的调教下上演;每到端午上元,他的花灯必须是金陵最多彩的,他的烟火必须是那六朝古都里最绚烂的。他喝茶,只喝自己亲手炮制的名茶;就连他选自己的女婢,都要像皇上选秀女一样兴师动众,虽然他可能看都不会看这些妙龄女子一眼。

但现在,他的爱好,就只剩下了手里的笔和眼前的湖。湖里有鱼,他每每看着鱼儿跳出水面,就想起自己过去常吃的西湖醋鱼。一整条刚从湖中钓出的草鱼,去掉鱼鳞,开膛洗净。在一面砍上五刀,再翻面,从尾巴入刀,对切为两半。把姜切成碎末,和黄酒,酱油,醋,糖混在一处,熬成汤汁。将鱼清蒸后码在盘子里,再浇上汤汁,那鱼肉的味道就鲜嫩酸甜,像是蟹肉一般。

说道蟹,他又想到了蜀中的香辣蟹,那辛辣的口感深入每一丝蟹肉,竟然让他这口味清淡的江南人爱不释手。但这香辣蟹毕竟是碎蟹,要讲究吃整蟹,南京旧院的顾眉是个高手,蟹肉尽出,蟹壳无损,竟还能拼出整只蟹来。

他这样想着,忽然察觉到自己嘴里还在嚼着豆叶,看着湖水倒映出的自己披在肩上的脏乱头发,不禁苦笑了一声,提醒着自己,那毕竟都是崇祯年间的事情了,毕竟已经是关东的铁骑踏上这边土地之前的梦了。

又起了一阵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水边更是如此,寒意从骨骼间涌到皮肤的表面,冷的凄凉,冷的纯粹。看着这湖,忽然想到了自己写的西湖七月半,他的朋友祁彪佳还夸赞过那文章“点染之妙,凡当要害,在余子宜一二百言者,宗子能数十字辄尽情状。及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张宗子,张岱,张岱,张宗子,张宗子,张岱。他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像是已经疯了一般。也许忽然想到那个曾经一起游历名山大川的祁彪佳是投湖而死的,他突然就不说话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他叫做湖的水潭,沉默地慢慢往回走去。

                                 (2)看雪

今天早上格外的冷,没等他蜷曲起身体被坚硬的枕头咯醒,他就被冻醒了。他还是不愿意起身,只是听着四面传来的鸡鸣的声音。他支撑着从床上爬起,推开门,猛然发现,已然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不大,像是空中飞舞的银白色的小虫;风却很大,吹着小虫摇摇晃晃在空中飘着,迟迟不肯落下。他看了看破旧砚台里的墨水,已经凝结在了一起,,在表面还漂浮着冰碴。看样子,今天想写些什么,是很难了。

他看了看破瓦罐里还有些米,自己存下的豆叶也还有一些,虽然已经接近完全枯黄,失去水分,但还是可以吃。就升起一堆火,小心地把炉子的缺口从风口挪开,装了一些米和几片豆叶在另一个稍小的破瓦罐里,一起放在炉子上烧。米熟了,他胡乱吃了几口,就推开门,再看看门外的大地。

雪已经渐渐多大了,地上的积雪也渐渐多了,门外开阔的地面上是一片银白,一直延伸到那边的山脚下,满目都是这美丽而纯洁的颜色。

他忽然心头一动,一种奇怪的想法涌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忽然像着了魔一般,会身拿起了另一件麻布衣服,像穿一件昂贵的狐裘一样披在身上,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脚下是落叶和积雪的混合物。叶子在雪里还可以漏出几分,变得更加柔软,舒适。脚踩在雪里,非但不冷,还有一种清凉的感觉从脚底漫上他的心头。但他没心情思考这些,他急急地向前奔走,寻找着指引着湖的方向的怪石。

他年轻的时候去过黄山。黄山上的石头很奇怪,也很美丽。他在黄山上的时候,还乘着酒兴写下了好多首赞美那些奇怪石头的句子。但此时此刻,他愿意用一生的笔墨换取那块指引他方向的怪石。雪地里,那块石头一时间很难寻找,他焦急,他疯狂,他披散着头发在雪地里发了疯一般的寻找。

他记得自己最为疯狂的时候就是和复社的朋友们一起在南京借演戏大骂魏忠贤的时候。那戏班还是自己从阉党阮大成那里借来的呢。他们还打了阮大成,那是何其爽快的事情,何其疯狂的事情,但那,也是崇祯十六年的事情了。一想到这些,他又停止了疯狂的举动,仍就像平时一样慢慢地走,但复社复社的情景又涌上了他的心头。钱谦益,黄宗羲,冒襄,吴次尾等等的熟悉面孔又像梦一般从他的眼前消散,什么都没有留下,又仿佛什么都留下了。

他本来就用不着这么着急,他的路标足够大,没办法被雪遮盖。就算真的被雪遮盖,凭着他天天往返的记忆,他也不可能找不到去那潭边的路,所以他找到了。

水潭本来不深,此时水潭的光滑的边缘落上一层轻雪,更是光滑,他走着,不慎跌了一跤,险些直接跌入结着一层薄冰的水中。他索性坐着,看着这个他天天来看的水池,不,在他看来,那是湖。

水潭本来就极小,从一边毫不费力的可以看到另一边。但在他眼里,却不然。他的眼前,渐渐展开的,是一片浩渺的烟波,是漫天飞舞的大雪。

这,这难道不是西湖?大雪已经接连下了几天,湖边的群山都覆盖上了一层银白,从岸边望去,水面上满是翻涌的白气,飘扬飞舞的是晶莹的冰花。天空是灰蒙蒙的,远山是闪着阳光的银白,湖面结着薄冰。天色,远山,水面,连接成了一幅巨大的图景,展现在他的眼前。

夜色将至。天气愈发冷。童子从他身后走上前,把一件皮裘搭在他的肩膀上。。那是一种温暖的感觉,温暖的知道现在,他还记得。

童子扶着他走上了那一叶扁舟,便回到岸边,留下他和船夫在船上。小舟上有一个很好的火炉,火炉是青铜的,四周雕画着同样的一叶扁舟,一个独自垂钓的老人正孤零零地垂钓。他不禁想起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句子,就抬起头向天上看,果然,天上没有飞鸟。湖边的道路上,也不见一个往来的行人,正和着这火炉上精美的雕花。他不禁大喜,站在船头,感受着丝丝冷风吹拂脸上的感觉,觉得人生最美的情景也不过如此了。一个纯粹的世界,一个银白的世界,一个美好到无以复加的世界。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阳光照过水面,把一道长堤,一点湖心亭的轮廓和这扁舟长长的影子孤零零地投在水面上。随着太阳的慢慢偏移,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模糊,直到延伸到岸边去。

他指了指湖心的小亭子,划船的船夫就撑着船向那亭子滑去。他终于来到了亭子边,信步向亭子上走去,就遇见了那两个人。

两个人铺着毡子,相对而坐,地上的炉子烧的正旺,把整个亭子映照的红彤彤的,像是万顷烟波中一簇美丽的篝火。炉子上面坐着一个酒壶,酒壶是金黄色的,也雕着花。是什么图景,他看得并不仔细,因为他的目光完全被炉子里翻滚沸腾的酒吸引,童子不时拨弄炉子,让火把酒煮的更热些。他闻到酒散发出的醉人的香气。那两人看见他来,也不见外,反倒异常高兴,拉着他饮酒。

那酒算不得特别好的酒,放在平时,他也不会喝特别多。但今天,不知怎么的,他敞开了胸襟。三大碗酒不知不觉地被他喝下了肚子。平日里海量的他,竟然也感觉到了一丝醉意。他问那两人来历,得知他们是金陵人,客居西湖。今天是在这湖心亭看雪。雪,雪真的有那么好看?他问自己,眼前的一片浩渺烟波又变成了一方水潭,平静地像是从未有人打扰过它。

乘船回去的路上,醉眼朦胧的他隐约听见船夫说什么,痴啊之类的话,他并不在意,说他张岱痴的人,这船夫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看了雪,有感觉没看过雪。他写了文章,就像从未写过文章。他喝了酒,就像从未喝过酒。他声色犬马,但声色犬马之后他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快乐。他感觉自己怀才不遇,却从没认真的考虑过要怎么报效国家。他像一只蚌,总是张着嘴渴求什么,却又总是不由自地闭上嘴。他曾经有才,一直很有才;他曾经很有财,如今却只剩下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就连积累半生的书籍都被鞑子们当成了取暖的柴火。

他想了很多,终于往回走,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又化开了墨,提起笔,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想记录下刚刚看雪的情景。他好像没看过雪,但为什么头发眉毛上都是刚刚粘上的雪花;他好像看过雪,但眼前浮现的总是那三十年前看过的西湖。他索性丢下了笔,提醒自己现在已经是康熙年间,就像这对他有什么用似得。

他真的看过雪嘛,好像看没看过都可以。他真的火锅嘛,好像活没活过都可以。既然都可以,那一切难道不好似一场大梦,一个无论怎么做,都逃不开那西湖大雪,湖心小亭的大梦。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间。他在梦中,又吟诵起了自己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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