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去处

十几岁时，她被父亲嫁进了镇上的财主家。她家穷，奶奶已经在炕上瘦成了一堆干柴，母亲又病了，弟弟也整天没饭吃，肚子饿的鼓鼓的，摁一下一个坑，父亲说，再不嫁，全家剩不下两口人了。

她早就听说财主家的少爷是个瘫子，偶尔听说有长工背少爷上街，但她从未得见。她心里对这门亲事自然是抗拒的，但又违拗不得，难道看着全家人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吗？

出嫁那天，她穿了财主家送过来的大红嫁衣，也有人来为她盘了头、描了眉眼，她家没有镜子，但是她知道自己是美丽的，当入了洞房，瘫子丈夫为她掀开盖头时，他眼里那一道光泄露了他的惊艳，他看似冰冷的脸庞霎时温柔了许多。她的心也暖了，其实，他也很好看，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抿在一起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坚毅的，就像天下的每一个丈夫一样，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他性格很好，温润如玉，这个词还是他后来教给她的。他很尊重也疼惜她，家中长工短工的来问事儿，他也总是扭过头去问她的意见，除了双腿不力，他几乎是完美的，不，即使是双腿不力，在她心目中，他也是完美的。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晚上得空了，他便扶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他们经常写他和她的名字，两个名字并列在纸上，就像他和她坐在窗前看月亮的背影，看上去那么生动有趣。

她娘家的日子因他的善待日益好起来，弟弟甚至被送去上学堂了，妈妈的病日益好转，奶奶的脸颊也渐渐丰盈起来，父亲每次来看她，他总是命人用车推了许多吃的用的，跟随送父亲的轿子送回娘家去。虽一直未能生养，但这样的日子若一直这么过下去，也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她夜夜自梦中笑醒，侧身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颊，直至他悠悠醒来，刮一下她的小鼻头，一起穿衣洗漱，去向老太爷请安。

但是天总是有不测风云啊，这样的日子过了四五年，风雨便来了。他家是方圆十里最大的财主，散尽家产也不足以留下全家老小的性命。风雨来临的时候，老太爷老太太护子心切、日夜忧虑，无奈身体不济，先后仙去了。他对来者说，她是贫苦人家的女子，是被他家强行买来的，这样，恶贯满盈的便只剩下了他自己，被处决之前的那个晚上，他给她梳了最后一次头发，他说：“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庆幸没给你留下一个孩子。”他让她不管如何，一定活下去，若有来世，他在来世入口等她。

因她的穷苦出身，她被理所当然的解救了，有人日夜守着她，告诉她新生活即将来临。她没见到他最后一眼，只听说，他是在自家坟地走的，本来没人敢给他收尸，不知道哪一个好心的长工，趁夜深把他和老太爷老太太葬在了那块坟地里。那块坟地叫李家林。

她很快有了新生活。新夫家比娘家还穷，新丈夫叫阿生，人很朴实，她日夜背对着他，他便老老实实蜷在炕边；家里有一口米，阿生也会留着给她吃；阿生也舍不得她下地干活，倒是每天从山上采些新鲜的果子给她吃。新生活开始的第五年，她终于不让阿生睡炕边了，又过了一年，她生了个儿子。新生活日复一年，终于覆盖了旧生活的影子，人们渐渐忘记了曾经的苦难，家家户户都奔向了好日子。

斗转星移啊，坟上的草枯了又荣。当过去已经模糊不清，她儿子也长大了，阿生也早已故去。弥留之际，她夜夜对着窗外的星光，模糊中看到瘫子的他还是那副年轻而温润如玉的面容，他向她笑着，似乎很满意她这一生。

她挣扎着叫儿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告诉儿子，自己的坟墓前几年便已经修好了，独葬，在李家林的下方。

她终于可以走了，她笑着向窗外伸出手：“是你吗？”她呢喃：“你可以走路了吗？”她欣喜地翘起嘴角：“我们走吧！”她的手抬起来，仿佛挽住了什么。

窗外有风吹过，又仿佛有笑声。她终于也逝去了，这一年，她81岁。

风趣之柠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