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天上见
今天看蒋雯丽导的《我们天上见》,也想起了我的姥爷。
姥爷是我大二暑假前一个月走的。那年期末考试结束后第二天,我提着行李包,风尘仆仆、兴高采烈地回到离别半年的家,跟妈妈絮叨着,还没来得及坐下的功夫,就看到了长凳底下一个纸糊的东西——我在出殡的仪式上看到过许多次的——那是专门给死人用的。
从下午哭到晚上,第二天骑着自行车跑到二十里外的姥爷家,熟悉的小院子里,果真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跟姥爷在一起的日子很长很长,远远长过蒋雯丽拍得八十分钟的片子。
记忆中最早的时候,姥爷村子的南边,还有一条宽宽长长的大河,水是动的,河是清的。每天早晨,姥爷总会用长长的扁担挑两只铁皮水桶去挑河水。今年春节,我再去姥爷的村子,立在原来的河面上的——或者已经远远超过河南岸的,是一排排的房子……我曾使劲儿想,想记起那条河当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可出现在脑海里的,总是电影或电视里某条河的镜头。那条河,留给我的只有扁担的吱扭声与游在铁皮桶里又被倒进白瓷脸盆的小鱼儿……
长长的暑假结束前,姥爷会用自行车载着我,将我送回我的家。我双腿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太阳总是那么烈,我常常盯着我们的影子看,或者低头看脚下滚动的车轮,或者闭上眼睛——知道吗?自行车总是在飞快地后退,后退……
路的一边、路边的沟里,长了大大小小的杨树,知了扎了堆似地在里面叫。姥爷的自行车不得不随时停下来,等我心满意足地捕到一只“叫哨”或者大叫着晃树,看着几十只蝉撒下一阵尿雨仓皇而逃……饿了有姥爷用牛粪纸包着的点心,渴了有姥爷用葡萄糖瓶子盛着的凉白开……
姥爷一直说要给我买一件呢子大衣,要大红的,那件我没有得到的呢子大衣被我记挂了好多年——我不知道妈妈用姥爷让她给我买红色呢子大衣的五十元钱去干啥了……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姥爷将小姨特别特别喜欢、一点儿也不想给我的那条橙色长围巾送给了我。那条围巾织着细密的小方格子,两头带着密密长长的流苏,鲜艳的橙色衬了我比现在漂亮许多的脸——我因它引人注目了好久,多得了若干的赞美。后来,蜡烛烧着了一端的流苏,留下了许多黑色的结晶体,现在想来,它里面是含了太多尼龙吧?初二的时候,一个“小青皮”,常常在晚自习后的校门暗处等着我们放学,他轻快的宽把无梁自行车追在我老掉牙的没了车铃铛却浑身乱响的“大金鹿”后面,某天的仓皇中,那条围巾不知落在了哪里。尼龙是烂不掉的,不知道我的橙色围巾如今安睡在哪里?
姥爷脾气太好了,永远对我笑眯眯的。所以,他冲我发脾气的样子至今刻在我的脑海里。第一次被他骂,是在我刚学会骑自行车后不久,在姥爷千叮咛万嘱咐中,我还是瞄准一个男孩子直撞过去。我想我摔得应该比那个歪在一边的小男孩还要重。但当时我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姥爷扶着小男孩,一边连声向他的爷爷道歉,一边声色俱厉地骂着我,我被这个陌生的姥爷唬得大哭……
第二次挨骂时,我大该是上初中了吧。那天,我执拗地想吃粽子,于是趁他们午休的时候,跑去村东头的苇子地扯苇叶。正当我想尽办法让苇叶完整些下来时,姥爷焦急的喊声传来,看到我,他气势汹汹地一把扯掉了我怀中的叶子,拉着我往家走,扯得我胳膊生疼……后来我知道,就在前不久,在苇子地往东不远处,一个被脱光了衣服的女孩子死在了那里……
姥爷常常蹲在屋头与人下五子棋,一蹲就是半天。直到有一天,他刚起身就摔倒在了地上。那年姥爷八十岁了,这个年龄得了脑溢血,一般都是恢复不了的。但姥爷每天提了水桶练习不会动的左手,在腿上绑了沙袋扶着墙练习走路,很快,他又能骑着自行车到处赶集了。大二那年的国庆节,我和同学爬泰山,在半山腰的小摊上给他买了两个光滑滑的石球。妈妈说,姥爷手里天天捻着那两个石球,直到去世。那年暑假,我哭着去验证他是否真得走了时,在那两间熟悉的小土屋里,我没见到那两个石球,那是姥爷有生之年收到的我唯一送给他的东西……
后来,姥姥凄惨地死去,其情形我不敢多想。但每每想起,更刺痛我心的,是对姥爷深深的愧疚……
姥爷,如若有幸天上相见,您会不会怨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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