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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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的秋雨又开始下了,一片被打湿的叶子轻轻飘落,“嗒”的一声轻响,落到了铺满小道的落叶上,薄薄的一层,松软、潮湿得像新生的苔藓。不光路面是湿的,屋顶、树枝、人的衣服都被这绵绵的秋雨悄无声息地浸湿了,不时滴落一颗水滴。世界被这绵绵的秋雨笼罩着,一切看起来都比往日黯然。王木已经在那棵银杏树下站了很久了,他从清晨一直站到了现在,双手揣在上衣兜里,一动不动。他做了许多次深呼吸,每次他都合上双眼,用鼻子缓慢地吸气,之后又用嘴巴像是叹气一样长长地吐出来,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他就陷入一阵长久的静默,眼神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什么,一动不动。雨水在他的头发上汇成了冰冷的水滴,滴到地上。
对面那栋楼的窗户全都亮过了,除了四楼中间的那一扇一直黑着。王木发现最早醒来的都是老人,他最初能听到的只是老人的呻吟声和嘀咕声。之后窗户就开始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几个女人的呼喊声、男人的吼叫声、两三个孩子蹦蹦跳跳着的欢笑声还有一个婴儿的啼哭声、自来水的哗哗声、锅勺的碰撞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从那栋楼里涌向四周,穿过雨雾来到王木的耳朵里,听起来湿漉漉的。白炽灯的灯光透过窗户迷漫在雨雾里,好像一块块白色的轻纱在青黑色的夜中飘荡。接着那些窗户又一个个熄灭了,楼道的灯光闪闪烁烁,最终也回归沉寂。男人和女人们带着背着沉重书包的孩子坐上了汽车,离开了这栋楼,刚才所有的声音都杳然无迹,连那个哭泣的婴儿也都重回睡梦中去。那栋老楼矗立在绵绵的秋雨里,不时传出老人们的叹息和低语。
天已经大亮,即使在绵密的雨雾下也能看清许多东西,王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他摇了摇头,摔落头顶即将落下的水滴,走进了刚才的那栋楼,点亮了那扇一直未亮的窗户。他洗了头发,换掉了湿润沉重的衣服和鞋子,仔细地刮掉脸上新发的胡须,就着一杯开水吃了两片面包。他坐在桌前啃嚼着面包时,从衣橱上那面破裂的镜子里又看到了自己,一个穿着褐色毛衣的、短发的、嘴里塞满面包的男人,这个男人在那布满裂纹的镜子里有些错乱,但一双眼睛却时刻看着他,直直地定钉住他……王木忘记了嘴里的面包,那双疲惫的眼睛却发出锐利的目光,似乎在不断逼问:“你是谁?你为何孤单一人在这里?”王木低下头想躲避那目光,但在片刻间,那个问题却在他的心底得到了呼应:“对啊,我是谁?我为何孤单一人在这里?”王木突然感觉到胸中积满的忧愁了。他想起来,正是这忧愁让他在清晨走出了这间房子,在绵绵的秋雨里,在那条小道上,站到雨水将头发浸湿。可是这没有一点作用,反而让忧愁从他的胸口弥漫了出去,这忧愁是如此巨大,竟如绵绵的秋雨一样笼罩了整个世界。他是要去找一个人诉说他的忧愁的,可是他谁也没有找到,只找到了那棵正在落叶的银杏。
王木不知道这忧愁来自哪里,又要何时才能消散。他明明还很年轻,虽不能锦衣华服,但也没有衣不蔽体,虽不能山珍海味,却也没食不果腹。房子车子是他不敢想的东西,但他还是能有自己的遮风处,他还有自己健全的双腿。王木很想和谁说说话,哪怕只是只言碎语。他走在上班的路上,在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等待绿灯,身旁是几个打着黑色雨伞的女人和一个像他一样任雨淋着的中年男人,都是一脸的惊慌,时间对他们来说,仿佛催命的鬼。眼前的车流拥挤、喧嚷,一辆车子启动慢了一点,后面的车子接连发出一声声刺耳的长鸣,人们如此忙碌,连一秒的时间也不愿分给他人。在黄灯的末尾,一辆车旋风般掠过王木的身前,差一点撞上正要迈腿的王木,旁边那个男人大声地咒骂,女人们发出惊慌的尖叫。王木看着远去的车尾,呆立了片刻,之后随着人流走过了马路。直到他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他都还没弄清今天早上发生的这些事情。他坐在工位上,靠着椅背,屋里的暖和让他被雨打湿的头皮感到痒酥酥的,衣服也开始蒸发水汽。他眼睛左看看又看看,似乎不明白,他这是在哪里,他又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方。人们陆续地来了,他们脚上的水在地面蹚出了一条“水路”,屋里开始热闹起来。“就算被撞倒在那里,那个怒骂的男人、那些尖叫的女人也不会为此过多停留,因为我的死活和他们没有一丝关系,他们的怒骂、尖叫也都是为了自己。”王木看着裤腿上车轮溅起的污泥想。
“王木!”王木抬起头去看,看到一个瘦而高的男人,这男人是他的一个同事。
“王木!昨天那个活儿你做完没?我这边等着用呢!”
“一会儿就好。你不知道,今天早上我……”
“好,那你尽快啊,否则领导要催了!”在表达完自己的意愿后,那人低下头去看手机了。
“保证一小会就做完。今天早上我醒得好早,你不知道,我胸口……”王木说到后半句时,语调低了下去,甚至带着点可怜的意味。
“啊?你说什么?”同事抬起头来脸带歉意地说道。
“我说今天早上,我差点被一辆车……”
“喂……喂?听不到吗?喔……你说你说……”同事接起了电话,他用左手捂住手机,拿远后轻声对王木说:“那你尽快啊。”说完打着电话转身走了。
“我……嗯……”王木闭上了嘴。他打开电脑,电脑缓慢地开机,那个圈一直转呀转,转呀转。
“王木,我给你发邮件的那几个文档,抽空做好给我,今天之内。”一个女人站在王木的斜前方,黑色女士西装,白色的衬衫,精致的脸庞上却有一双刻薄的眼睛。王木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女人就转身走了,“嗒…嗒…嗒…”的高跟鞋响声回荡在王木的耳朵里。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了,王木又要独自面对这一方的寂静,办公室里其他的喧闹声变得遥远,与他无关。他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表格、文字,电脑下方时间一秒秒地跳动,那种忧愁又重新涌上来了,加倍地涌上来……硕大无朋的,如窗外的秋雨一样绵绵无尽的忧愁……
王木感到饿了,早上的那两片薄薄的面包和白开水并不能满足他的胃。他赶在午饭时间前把数据交给了那个瘦而高的男人,对方说了声谢谢,王木回复了一句应该的,便去吃午饭了。在食堂排队打饭,快轮到王木时,王木发现打菜的是那个和蔼的中年妇女,而不是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胖子。那个胖子打饭时总是斜睨着对方,也不说话,对方指什么菜他就舀什么菜。这个女人每次打菜前都要温柔地问上一句: “小伙子想吃什么菜啊?”或是“小姑娘,要吃些什么菜啊?”然后才开始打菜。要是某个年轻的女孩子为了减肥,只要一点点素菜和一小撮米饭, “这么大个姑娘就吃这么点怎么行,身体最重要!”她一边说,一边硬给多打一个肉菜,并不多收钱。但她并不知道,那个肉菜通常一动不动就去到了泔水桶里。
“小伙子想吃什么菜啊?”女人看着王木的脸问。
“阿姨,我……”王木回头看了看后面长长的队列和一张张焦急的脸,没有说下去,用手指了几个菜。
王木接过递过来的饭时,女人轻声地说到:“小伙子,你看起来有些累啊,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
“我……”王木很想说下去,可是后面的人已经挤到他的面前来了。他接过餐盘找了个没人的空座,埋下头吃着吃着,就哽咽了。这么温柔的人怎么就和那个蛮横的胖子成了夫妻,他想。
王木吃完了那顿难咽的午饭,默默地走到二楼的走廊上,扶着栏杆往外望去。雨终于停了,城市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铺展开去,直至远处那一抹黛色的山峦脚下。王木掏出手机拨通了乡下母亲的电话。
“喂,妈,听得到不?”
“喂,听得到听得到,怎么了,小木?”
“没…没事,问问你在做什么。”听到母亲熟悉的声音,王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喔喔…在地里栽油菜,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下来,人家哪家都种完了,就咱家的地还空白……”
“种不到那么多就不种了嘛,你腿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年轻时背重物太多,现在多走些路都脚都会发木、疼痛。王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闲着也是闲着嘛……你在外边怎么样?”母亲扯开了话题。
“我挺好的。”
“天冷了,注意多穿衣服。”
“嗯嗯,晓得的。”
“记得要吃好饭,不要舍不得花钱,每顿都要吃。”
“嗯嗯,晓得的。”
“要照顾好自己,在外面不像在家里了……”
“嗯嗯,我自己晓得的。”
“你在那边妈又帮不上你的忙……”
“没事的,妈,我真的挺好的,你不要担心。”
“……”
沉默了片刻后,母亲用一种轻柔的语气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和我说?想说就说嘛。”
王木知道母亲这时还在雨中,一瘸一拐,草帽的帽檐滴着水珠,面前是大片等待着她去播种的潮湿的黑土地。他知道,能和母亲说的,就是这些了。他故作轻快地说:“没有啊,就是想问问你在做什么,你忙嘛,挂了。”
“好,你照顾好自己,不要操心家里,不要往家里打那么多钱,妈的钱够用……”
电话挂掉了,王木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这突然空旷的世界。然后他走回自己的座位,趴在桌上睡了一个十分钟的短觉,尽管时间很短,他却睡得很舒服,很满足。
时间走过六点,借着忙碌,王木似乎忘掉了早晨一直盘桓在胸口的情绪,甚至连早晨都被他一并忘掉了。王木手里的工作还得花上一两个小时才能完成,但他并不着急,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每天延长两个小时工作时间的模式,就像规定的就是晚八点下班一样。他的同事们也是,没有谁离开,他们都知道,即使手里空着没事做也不要提前离开,若是此刻离开,隔壁房间里那个长着一双刻薄的眼睛的女人就会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用一些阴阳怪气的话拐弯抹角地指向那些“工作态度不端正的人”。那些话句句入心,像一颗颗倒刺勾在心肉里,让人难受却又不敢用力拉扯,久久不能平息。王木知道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厌恶那个女人,恨不得用唾沫淹死她,他也一样。但在另一方面,他又对那女人怀着恻隐之心,因为那个女人和他一样,独来独往,除了工作必要的交流,整个人都是沉默的,在自己不大的空间里,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八点还差几分,王木按下了最后一下回车键,眼睛发涩,脖子和背僵硬,他站起来活动活动,舒展舒展身体,收拾桌面准备下班,办公室里也都是窸窸窣窣的收拾东西的声音。他随着同事们一起走过走廊,走下楼梯,走到公司的大门外,然后各自散去,一小撮人像一个微小的浪花扑打在辽阔的海面,在黑暗中无声息地消失了。
早晨的那个十字路口此刻车辆已不再拥挤,对面商场的霓虹灯亮起,五彩斑斓,那些高楼播放着炫丽的图案,闪烁不停,这些灯光漫散进刚起的夜雾里,朦朦胧胧的。有个显示屏上播放着一位著名运动员的精彩集锦,那位运动员身材健硕,四肢修长,脚步灵敏,眼神里透露着无人可挡的自信,他在赛场上肆意发挥他的天赋,场下都是为他喝彩的掌声和欢呼。曾几何时,王木也幻想过自己能成为一名运动员,在灯光下接受人们的仰慕,只是那些梦已经太过久远,模糊得看不清。此刻他的耳边只有人们的喧嚷声、车辆刺耳的喇叭声和马达的轰鸣声、杂乱的音乐声……世界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让他不知所措。
路旁一个较暗的地方,有个卖米粉的小车,这时没有一个顾客,小贩戴着顶厚厚的棉帽坐在三轮车的驾驶座上吸烟。这辆小车离别的小摊很远,故意避开人群似的。那小贩的年纪看起来并不比他大多少,王木觉得这是个机会。他走到车旁,轻声喊道:“来碗米粉,老板。”小贩把烟头扔到路旁,用一块已经不白了的毛巾擦擦手后问:“粗粉细粉?”
“细的吧。”小贩得到自己要的信息后,伸手从塑料袋里里抓了一把米粉丢到烧开的锅里,低着头搅动翻腾的米粉,不再管王木。
“生意怎么样,老板?”王木问。
“不好。”小贩低头搅着米粉。
“为什么不把摊子摆到那边去?那边过路的人要多一点,灯光也比这好。”
“哦。”小贩敷衍地回答。
“现在做什么都难对吧?就像我上班也一样,一天天做着那些繁琐的事,怎么也做不完。”
小贩抬起头透过蒸腾的水汽看了看王木后,没有作声,又低下头去了。
“今天早上我大清早就醒了”王木继续说着, “胸口堵得发慌,像是塞进了一块生铁一样,怎么也睡不着,我就……”
“什么哨子?”小贩打断滔滔不绝的王木。
“嗯……”王木像是被要说而又未说出的话噎住了似的,怔了片刻。
小贩看他这样子,又补充道: “我问你要什么哨子,有辣鸡,有肉沫,有脆哨……”
王木皱了皱眉,但他知道,没人有义务听他的牢骚。 “素的就行。”王木掏出手机付了钱,提着小贩递过来的米粉走了,那个小贩又缩到车头去抽他的烟了。
秋雨又细细地下起来了。王木提着那碗一气之下没要肉的粉,一只手翻了翻手机里长长的通讯录,手指在两三个人的名字上徘徊,最后还是摁灭了手机放回兜里。两旁是静静矗立着的高大的梧桐树,他抬头看见又黑又重的天空盖在梧桐树稀疏的枝叶后面,雨丝飘落到脸上,一丝丝的冰凉。那忧愁又来了,借着黑夜,借着秋雨,借着孤独,要将王木彻底吞没。
要是能和那个女人说说就好了,王木想,哪怕她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听他说就好,哪怕她不耐烦听,但只要她站在旁边,让他自言自语也好。王木每次加班回家,总会在小区那条路上遇到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大概是最近三个月才搬到这里的。最开始王木对遇到这个女人并没有什么期待,可渐渐地,在单调乏味的生活场景里,这种经常的相遇成了王木一天里为数不多的乐趣。特别是在那一天之后,那一天女人穿了一件白色的外套,在路灯下和王木相遇,那天女人的情绪似乎很好,她转过头看着王木,王木慌张得忘了躲避她的目光。女人对着王木微微一笑,然后走过去了。其实那女人并不漂亮,但王木只记得一件白色的外套,一个浅浅的微笑,还有一双妩媚温柔的眼睛。从那天后,王木开始期盼这种遇见,有时甚至是渴望。但那之后女人再没有转过头看他,并对他露出微笑。每次相遇,她和陌生人一样,只顾埋头走自己的路。本就是陌生人,何必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期待,王木对自己说,于是那颗猛然跳动了几下的心又恢复往日的宁静,不必要的感情被摁熄在刚刚萌发之际。可是今天,王木又产生了强烈的渴望,他渴望见到那个陌生的女人,甚至比之前所以的渴望加起来都强烈,强烈到他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火上燎烤一样。再转一个弯就能到那段路了,王木有强烈的预感,预感到今天一定能遇见那个女人。王木心想要是预感应验,他就鼓起勇气恳求那个女人听自己说说话,他只占用她5分钟的时间就够了,哪怕她一个字也不说,他想她不会不同意的。
这么想着,几十步的距离竟变得有些遥远起来,王木加快步伐甚至于像个醉汉一样踉跄了几下,粉汤也洒了出来。拐过弯,王木果然看见了那个女人,女人这时还未走到路灯下,王木看见她居然又穿了那件白色的外套。王木还没来得及高兴,现实就让他丢失了刚才的欲望和勇气,因为那个女人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不知道那个男人说了什么,女人哈哈大笑。相遇时,那女人仍旧欢笑着,她看到了王木,王木也看到了她快活的笑容,那笑容想把她的幸福传递给一个打过几次照面的陌生人,可那陌生人此刻内心的痛苦,她不可能知道。
王木走过清晨站立了许久的小道,地上的落叶被人们的鞋碾成了淤泥,那棵银杏树挂着不多的叶子,四楼中间的那扇窗户黑着。他感到愤怒、嫉妒、难过、失望、落寞……可当他爬完楼梯,进了屋子,坐到塑料凳子上——就是今早他坐着吃面包的那个凳子,那面破碎的镜子里又映出了他的模样,刚才那些情绪一下子全都消散了,化作缕缕忧愁,淤积到胸口。从窗外飘进来了炒菜的香气和一家家老老少少的说话声。王木饿了,他吃掉那碗米粉,看了一集无聊的泡沫剧,洗脸刷牙躺到床上,关掉灯,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夜很静,只偶尔从远处传来一声摩托车的轰鸣声。绵绵的秋雨下得更密了,淅淅沥沥,屋檐上汇聚的水滴落到塑料雨遮上, “嗒……嗒……嗒嗒……”我该向谁去诉说我的忧愁,我只是突然觉得好难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王木对着眼前的黑暗喃喃地念着。不久,他就睡着了,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