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让我凡心涌动

1

   秋天先生是我的大学室友。

   “秋天先生”当然只是他的外号。

   当年入学时，我们提着装满衣物、生活用品、甚至零食的大包小包走进宿舍。唯见秋天先生右手提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左手拉着行李箱。他将行李箱横放在落满灰尘的床板上，拉开拉链的那一瞬，我们几个都傻眼了：满满当当的一箱子，全是书！顿时，各种“卧槽”、“牛逼”在逼仄的宿舍里久久回荡。

据秋天先生自己说，高中三年，他平均一学期要读五十本课外书。注意，是“课外书”！！！之所以要特地强调“课外”二字，是防止有些人看到上一句后望文生义、投机取巧：“这有什么，在惨绝人寰的应试教育制度下，各种课本、讲义、练习册加在一起，劳资每学期读的肯定不止五十册，还被迫细致研究过呢！”

人的大脑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容器”的价值就在于它所盛装东西的价值，如果你光有“容器”，里面却空空如也，有一个拙劣的词来形容，叫“白痴”；而你在“容器”里放了很多金光闪闪的东西，又有一个精美的词来形容，叫“满腹经纶”。

秋天先生的“满腹经纶”是不容置疑的，天文、地理、文学、经济等无一不晓。在他面前，我们就算是名副其实的“白痴”。据说，在高三上学期，他生过一场重病，导致高考发挥不怎么样，跟我们来了同一学校。

秋天先生尤其喜欢诗词歌赋、古典书籍之类的。在入学拿来的那箱书里面，就有《老子》、《道德经》、《花间集》等经典书籍。后来知道，他不光喜欢这些，还喜欢佛经！自从知道他的喜好之后，我曾无数次做过同一个梦：穿一身袈裟的秋天先生，光头亮得可以当电灯泡，推开宿舍的门，手里拿着破碗，眯着眼口中念念有词.......那形象，太逼真了。

不过，秋天先生最喜欢的还是老庄的思想，口中经常会冒出一些“道可道，非常道”之类的句子。

有一次，宿舍的老k一回来就开始抱怨上公共课时，旁边的一对情侣举止多么过分，是怎样有效伤害他幼小心灵的。秋天先生随口来了一句“老子曰；‘唯怒不可生，唯怨不可说’”。老k瞪大眼睛看着秋天先生，“你确定老子说过这句话？我咋没听说过？”

“对啊，就是‘老子’说的。”秋天先生诡异的一笑。

我们立刻会意。此后，便很难分辨出秋天先生所讲的“老子曰”后面的话到底是老子说的，还是“老子”说的。

秋天先生很敬慕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于是给自己也取了字，叫“西陆”。

“西陆就是秋天的意思。”秋天先生第一次给我们介绍时嘴角上扬，很得意的样子“因为我是在美丽的秋天出生的。”

“那你为什么不叫‘秋生’呢？在”坐在旁边的老k问道。

坐在另一边的老马立即将嘴里含着的泡面喷了一桌子，桌上刚写好的高等数学作业一片狼藉。最终，秋天先生未对为什么不起字叫“秋生”而叫“西陆”给出解释，而老k却被老马逼着重新誊抄了一遍那张沾满泡面的高数作业。

后来，总觉得“秋生”这个词乡村化元素太丰富，与大学很难适应，经过我、老k、老马的一致决议，决定叫“西陆先生”为“秋天先生”。

2.

秋天先生总是沉浸在字迹的世界里，写诗、填词，看一些我们看不懂的书。当然，宿舍有什么集体活动的时候，他也绝不会落下，唯独“夜谈会”。

大学的时候，每天11点，宿舍准时熄灯、断电。躺在床上睡不着，每晚的“夜谈会”是每个宿舍的日常。青春期，一群荷尔蒙旺盛的男生，“夜谈会”的主题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女生”。我们趴在床沿朝着秋天先生大喊“秋天先生，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秋天先生总是佯装睡着，鼾声如雷。

大二的时候，秋天先生毫无悬念的评到了奖学金。在颁奖典礼的互动环节，女主持人半开玩笑地说“听说你很会写诗，可不可以现场发挥一首，就以旁边的美女为主题，怎么样？”说着，指了指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位美女领奖者。

台下一片哄笑。

秋天先生却显得很淡定，捧着话筒思索了大概20秒，一首七言绝句脱口而出。台下顿时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夹杂着“在一起”的起哄声。其实，他们中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并没有听懂那首诗的大概意思，我也是那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中的一员。我只知道，他吟出的诗有四句，每句七个字，押韵分明，所以知道是七言绝句，仅此而已。

后来，那位女学霸果然对秋天先生展开猛烈的攻势，写信、送早餐、在宿舍、教学楼门口围追堵截，反正青春剧里的所有狗血手段都用尽了。我们本以为两个学霸之间就此产生电石火花、山崩地裂般的爱情，可秋天先生依旧一副不沾红尘的样子，千百回不为其所动。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颁奖典礼之后，有好几个女生向我打探过秋天先生的情况，包括喜好、生日之类的。我平静地回她们一句“你们肯定没戏。”

因为我和宿舍的人一度都以为秋天先生是弯的！

但每逢遇到这样的问询，又忍不住热血沸腾，弱弱的问对方一句“你看我怎么样？”

得到的回答竟然惊人的一致：只有一个字，“滚！”

后来，跟老k、老马聊天，才发现这种遭遇不仅我一个人有过，他们都曾遇到过。于是，三个人抱头痛哭.......

3.

秋天先生的爱情故事始于学校外面小吃街的一家饭馆里，时间是老k的生日。

当天，奔二的老k为了纪念这个有特殊意义的生日，特地请我们宿舍的人下馆子。当桌上杯盘狼藉、地上酒瓶散落一地的时候，四个人仍不尽兴，开始划拳。

划拳的结果是秋天先生输了。这回，老k起哄“去旁边的桌子找个女生喝交杯酒作为惩罚。是在没有女生跟你喝，男的也行！”

我和老马哈哈大笑。

秋天先生一拍桌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狗眼看人低，我这就找个女生去！”

秋天先生右手拿着酒瓶，左手拿着两个酒杯，迈着八字步向旁边的一桌女生走去。我们在后面看着，秋天先生英勇的气概像狼牙山八壮士里的一个。

走到桌前，秋天先生将两个酒杯摆开，倒满，嘴里喷着酒气，问面对他的女生“你能和我喝.......杯酒吗？”“交杯”二字终还是没说出口。

女生脸上微微泛着红光，望了一眼这边我们坏笑的三人，显然刚才的大声吵闹已被她听得一清二楚。她站起来，没说什么，朝桌上拿了酒杯，然后伸直了胳膊望着秋天先生。秋天先生愣了两秒钟，拿起了酒杯。女生的胳膊绕过秋天先生的胳膊，轻巧得像一条蛇。女生俯下身，秋天先生也机械似的俯下身。但这一“惩罚”完成的无懈可击！

那边桌上想起了热烈的掌声，我和老k、老马看得发愣的同时，却没忘记跟着鼓掌。

那天，秋天先生感觉像被风托着，轻飘飘的。这是他后来跟我们描述他当时的感受时讲的。遗憾的是，秋天先生只顾得意地回到座位上，以此来向老k炫耀，却忘记了要女生的联系方式。

“她长发上散发着茉莉的香味，拂过我的脸时有酥痒的感觉。”

“她当时的脸红得像苹果，其实，当时我也脸红了。还好有一层奶油糊在了脸上，看不到。”

“她喝酒时的样子十分可爱。”

...................

此时的老k、老马都已倒在宿舍的床上不省人事，我迷迷糊糊中听到秋天先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絮叨个没完。心头一颤“什么情况？和尚还俗，道士出山了吗？”

事实和我猜想的一样：秋天先生的春天来了！

4.

秋天先生再次见到那位女生是在一个月之后。

在这之前，他就像一位倚楼忘夫的闺妇，望眼欲穿、望尽天涯路。下课的时候，他常常站在教学楼的出口处，望着汹涌的人群，希望能再次见到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面孔。不过，学校的教学楼实在是太多，并且每栋教学楼又不止一个出口。因此，这种方法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甚至到学校的贴吧、论坛上写寻人贴，还通过关系在学校官方微博上发了寻人微博，转发者无数。评论起哄，好事者倒是不少，但女猪脚始终没有浮出水面。

望着他每天忧郁的眼神，老k实在忍不住了，冲着他骂道“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生，你至于吗？”

“老子曰‘交杯酒都喝了，就要对人家负责’”秋天先生回一句。

这回，我们终于此“老子”是指谁了。

“你知道她哪个学院的吗？”

“不知道！”

“你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吗？”

“不知道！”

“你知道她有男朋友吗？”

“........要是知道那么多，劳资就直接拿着寻人启事满校园发了！”秋天先生被问烦了，咆哮道。

而我们相信，以他现在心急火燎的局势，如果他手中有女生的一张照片，或知道女生的名字，此时校园的每个角落肯定都随风飘荡着寻人启事.....”

那天，秋天先生坐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背单词，以填满寻女神不果而空虚的内心。忽然，他感到有人坐在了他的对面。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有股淡淡的、熟悉的味道从对面飘过来。

在老k生日的第二天，他曾就跑遍了校内所有的超市，闻遍所有茉莉味的女用洗发水，直到找到那天从女生那里闻来的味道。当他捧着那一瓶洗发水到柜台结账的时候，收银小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洗发水，提醒他“同学，你拿错了吧，这一款是女生用的。”秋天先生斩钉截铁的答道“没错，我要的就是这一款。”收银小姐向他投来复杂的眼神，那种眼神似曾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之前我买纸巾时错拿成姨妈巾，结账时，收银小姐投来的眼神就是这种眼神。

秋天先生将洗发水买回寝室，并没有用，而是将它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每天闻着里面飘出来的香味。以致后来一有人见到秋天先生，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喷香水了？”

所以，此时，秋天先生对这种香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就像对自己脚臭味的熟悉般熟悉。

此时，对面的香味飘过来，就像一股水流冲击着龟裂大地上的一尾鱼。秋天先生缓缓的抬起头，以致面对这一幸福时不致因过度激动而眩晕。

对面女生安静的脸上有灯光浮现，跟他第一与她想见并无二致，与他千百次梦中浮现的面孔并无二致。

女生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她根本不认得他。那天晚上，他脸上涂满奶油，根本看不出真正的面目。

在这一瞬之后，他再没有记住一个单词，甚至因为激动，连之前背的也忘了大半。

直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时候，女生才合上书，整理了书包，向外走去。

不用说，秋天先生就在等着一刻，迅疾跟了上去。

后面的详情，秋天先生闭口不谈。只知道，秋天先生那天要到了女生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手机号、qq号、微信号、微博号、人人号，甚至知乎账号.......在他对着手机一个个搜索、添加这些账号为好友的时候，我们已经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好在后来得知，女生之前并没有男朋友。女生名叫萧月，文学院的。

5.

在这之后，宿舍就常年只剩下我、老k和老马三只屌丝。

有时候，老k使坏，便给不在宿舍的秋天先生打电话“三缺一，快回来补缺。”

“没空”在电话那头的秋天先生不慌不忙的说道。

“忙啥呢？女朋友哪有麻将好玩。”

“老子曰‘学霸之间的恋爱叫学术交流’”秋天先生继续回一句。

“讨论学术啊，还老子曰，别到时候讨论出个儿子来。”老k兴致勃勃的说。

其实，第二次见到萧月，我才很正看清了她的脸。在小饭馆的时候，一来因为距离比较远，灯光涣散，二来因为当时正在举着第九瓶啤酒，视线模糊......

那天，我和秋天先生从实验室出来，萧月就等在我们要经过的小广场上。萧月着花边白衬衫，在夏风中飘啊飘，远看有“神仙姐姐”刘亦菲的气质，近看则像郭碧婷。“怪不得将我们的大才子秋天先生迷得神魂颠倒”我当时这么想。

我们的大才子走到“碧婷”旁边，迅猛地弯下腰，帮“碧婷”系了快要松开的鞋带，站起来时，有拉过“碧婷”的手臂，将她挽到胳膊肘上的袖子放下来、抚平，一副含情脉脉的表情........

瞥一眼“碧婷”洋溢着幸福的脸，我赶紧逃离了“案发现场”，不然分分钟虐死狗的节奏！

等秋天先生过生日的时候，饭桌上便由之前的四个人变成了五个人，还是那家饭馆。老k嚷嚷着要换一家，因为这家已经吃腻了。我和老马使劲给他使眼色。这不明摆着秋天先生要来个“触景生情”，打算把生日和纪念日过一块儿！真是个勤俭持家的好男人！

果然，一开始秋天先生就深情款款，以“在这家饭馆相识”代入，展开宏篇大论，直至旁征博引，从诗经到宋词，从司马相如到温庭筠，从张爱玲胡兰成到钱钟书杨绛，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心底直呼“卧槽，这尼玛可以编成一部巨著了。”

我们以为萧月大小姐会感动得稀里哗啦眼泪落一地。然而并没有。她只是轻轻的扶着秋天先生的肩，望着他的脸，认真的说道“其实，再华丽的情话都抵不过你向我表白时说过的那一句。”

那天回到宿舍后，我们用尽了能想到的所有手段想套出秋天先生到底说了哪一句这么有魔力的话，最后成了“逼供”。可秋天先生始终守口如瓶，不肯说出那一句“秘笈”，以供我们以后泡妞借鉴。我们直骂他“小气！”

毕业的时候，大多数情侣都劳燕分飞，唯秋天先生和萧月同时被上海的同一家公司录取，比翼双飞，羡煞旁人。

后来，各自都忙于工作、生活，联系也便少了。

6.

去年年初的时候，我因工作上的事到上海出差。忙完公务，坐在宾馆里，忽然想到了秋天先生。于是，试着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很快便受到了回复。果然，他还在上海。并承诺晚上过来接我，一起喝酒叙旧。

傍晚，便在宾馆的门口再次见到了秋天先生。笔挺的西装、铮亮的皮鞋，还有路边崭新的宝马轿车，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

老友想见，互相拥抱，千言万语，只等喷着酒气相倾诉。

晚上，在一家高档餐厅酒足饭饱之后，坐在秋天先生拉风的宝马轿车里向外滩驶去。一路又聊了很多关于大学时光的记忆。随后，秋天先生将车停在一个离外滩不远的地下停车场，邀我沿着公路步行欣赏夜景。

晚上的大上海灯火辉煌，霓虹淹没黑暗，像一块巨大的、没有瑕疵的翡翠。

秋天先生在前面漫不经心的走着，我跟在后面。想到了萧月，只是见面后他对她只字未提，便猜出了大概，故而在酒桌上也没敢问。但此时还是没忍住好奇“你和萧月怎么样了，怎么没见你提到她？”

秋天先生停下脚步，转过脸来，并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掏出一根烟来点燃，猛吸一口，然后扶着栏杆望向江面，幽幽的将烟圈吐出来。烟圈迅速扩散。

“我们分手了。”

“为什么？”得到确认后，我有禁不住追问。

“毕业一年后，她就出国读书了。”透过灯火的余光，我能看清秋天先生消瘦脸庞的轮廓，岁月在他的脸上着了痕迹，但看着比大学时更加成熟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去呢？”可能是觉得惋惜吧，我向他抛出了第二个“为什么”。

秋天先生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望向江面，仿佛萧月就站在茫茫江水的中央。“当时，我母亲刚查出患了癌症，走不开。”

我沉默了，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他。

“她走时跟我说‘我们分手吧，还各自自由，我不想让你等，我也不想等你。’”

“你同意了？”我继续追问。

“不同意有用么？”秋天先生终于回过脸来，再次盯着我。

“以你现在的经济条件和地位，应该有很多条件不错的女孩追你吧？”

“那又怎样？”秋天先生漫不经心的反问道。

我终于懂了，秋天先生心里始终装着萧月。“难道只有等她结婚了你才能安心地去爱别人吗？”

秋天先生微微点点头“大概是吧。”

海风袭来，有种腥咸的味道，大概像极了秋天先生此刻的内心吧。背后的车水马龙沉入霓虹的海洋，像一宗消失，一场逃离。

“你表白的时候到底说了哪一句话，让她觉得华丽的千言万语都抵不过那一句话？”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整个宿舍的困惑。

秋天先生再次面向我，眼神像清澈的深潭。

“是你让我凡心涌动。”秋天先生一字一顿的说，像当年那般认真。

7.

此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秋天先生，不知道萧月结婚了没有，不知道他再爱了没有。或许，秋天先生再也不会有那么深情的爱情，此生只剩下婚姻。

是啊，人生就像一场茫茫人海中的修行，你路过我，我路过你，风动，旗动，但心很少会动。七十亿人海中，能让我们凡心涌动的也就那么一两个罢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