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肢人间

1

有人说，茶是水中君子而酒是水中小人，大笨不以为然。大笨嗜酒如命，他认为涉酒之人才是君子所为，而滴酒不沾的人乃是人间异类。

大笨的学历不高，但好歹也是个专科生。不过，大笨在专科生里算是混得比较潦倒的人，这不，大笨又失业了。

看着周围的人都有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大笨心中充满了嫉妒之情。这种嫉妒在大笨的心中燃烧，又没有合适的发泄方式，大笨有点郁闷了。

去大街上走走吧。大笨想着，迈开有些沉重的脚步，步行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人来人往，大笨一步步迎向人流，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擦肩而过。有的路人还不经意地把目光抛向大笨，但短暂的停留后又自顾向自己的目标走去。

大笨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笨调转方向，朝家的方向走去。

还好，大笨还有家。家里还有笨媳妇。

大笨和笨媳妇当年是相亲认识的。一开始，大笨并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尤其对笨媳妇一点也不热情。但是笨媳妇对大笨很满意，表现出了极大的主动，最终两人结为连理。

结婚后，大笨除了喝酒，没有其他的不良嗜好。而喝酒，大笨认为是男人正当的习惯，笨媳妇对此无可奈何。

到家后，笨媳妇已经下班回家，看到夫君一脸迷茫，她也一脸的迷茫，她迷茫大笨是怎么了，早晨上班走的时候还情绪高昂，这一天究竟发生什么了？

笨媳妇明显不知道大笨失业的事。

“你要是有什么心结，可得跟你媳妇我说，我可是你的私人心理专家。”笨媳妇把目光定格在大笨的脸上，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大笨的肩膀，脸上却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她知道，大笨心胸没那么狭窄，出不了什么天大的事。

“失业了。”大笨言简意赅，跟着叹了口气，把笨媳妇撂在原地，转身坐到了沙发上。

“你又不是第一次失业，怎么还是这么不成熟？”笨媳妇坐在大笨的身边，用一个手指指了指大笨，反问了一句。

“是不成熟，那我该如何是好？”大笨又叹了一口气，用力靠在了沙发背上，沙发轻微地吱呀响了一下，好像抗议大笨的力量。

“真理就在眼前，重新找工作啊。”笨媳妇摆出了一个无所谓的姿势，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换了这么多的工作，怎么哪一份也干不长久啊。作孽啊。”大笨的背离开了沙发，整个上半身弯曲了起来，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也许下一份就干长久了啊。人生要充满期待。”笨媳妇安慰自己的丈夫，再次拍了拍大笨的肩膀。

大笨沉默了一会，站了起来：“找工作就找工作，又不是第一次了，明天会更好。”

笨媳妇也跟着站了起来，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微笑在笨媳妇脸上停留了足足五分钟：“好样的，我的丈夫永远都是好样的。”

大笨面临的，是一个严峻的局面。现在找工作还是不太容易。大笨每天在网上游弋，寻找合适的机会。

一天一天过去，大笨一无所获。大笨开始坐立不安，笨媳妇却很淡定，不停地鼓励大笨。

命运并没有多么残酷，大笨终于发现了一个好机会。

一个恐龙产业园正在招聘储备经理。

“这个机会不错，真的不错。是新兴产业，又是储备经理。将来待遇一定高，咱俩的好日子来了。”大笨兴奋地对笨媳妇发表感言，随后扭动笨重的腰肢，跳了半支热舞。

笨媳妇十分赞同，也觉得机会千载难逢：“自从人类成功繁育出第一只人工饲养的恐龙以来，恐龙产业日新月异。如今这个恐龙产业园规模空前，正缺人才，你要是被录用了，真正的前途无量啊。”

大笨踌躇满志，跃跃欲试，赶紧把简历投了出去。

接下来，大笨选择耐心等待，一开始心情还很平静，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大笨还是没有收到面试通知，不由地不安分起来。

正当大笨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面试通知来了。

大笨一下子蹦了起来，蹦得老高，头撞到了天花板上，可是大笨一点也不觉得疼。

面试大笨的，是一个看起来很有威严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看到大笨，好像眼前一亮。这被大笨敏锐地捕捉到了，大笨心中暗喜，看来会很顺利。

果然很顺利，中年男子对大笨很满意。

“我们的产业园是全面的恐龙产业。这里饲养了各种恐龙，有的恐龙会被宰杀，吃肉剥皮。有的用来下蛋。”中年男子扼要地介绍着情况，眼神毫不客气地紧盯着大笨。

“我知道的，咱们的产品就是恐龙肉，恐龙皮，和恐龙蛋。”大笨知道自己十拿九稳，不由喜上眉梢，有点小激动。

中年男子赞许地点了点头，做出了一个肯定的姿势：“我们招收的是储备经理，需要对产业园的所有业务都很熟练，因此这个岗位会很累。”

大笨一听，马上表示：“我不怕累。我一定认真学完所有的业务，做一个合格的储备经理。”

中年男子再次赞许地点头：“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随时可以。”大笨噌地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大叫。

大笨就这样，入职了这家恐龙产业园。

大笨每天认真学习业务，从饲养恐龙的各个环节，到宰杀恐龙的各个环节，从打包恐龙肉，到把恐龙蛋装箱等等等等，各种大小业务大笨全部上手。

随着时间的飞逝，大笨已然是一个合格的储备经理了。眼看大笨就要正式履职经理的职位了。大笨不由自豪了起来。

这天，大笨到恐龙皮加工车间熟悉业务。其实，这里的业务大笨已经比较熟练了，但大笨想巩固一下。

大笨站在一台加工皮革的机器前，聚精会神地操作着。正当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同事喊了大笨一下：“大笨，我先走了。”

大笨一分神，意外残酷地发生了。大笨的右胳膊整个地卷进了机器里，那个同事见状慌忙过来拉大笨，可是已经晚了，大笨的右胳膊没有了。

大笨被紧急送往了医院，经过抢救，命是保住了，但右胳膊永远地失去了。

笨媳妇得到消息后已经火速赶来了医院，看到只有一个左胳膊的大笨，没忍住，泪流满面。

大笨醒来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残疾了的时候，紧紧闭上了眼睛。

许久，大笨睁开了双眼，用平静的眼神望向笨媳妇：“人生不会总是一帆风顺，所有的磨难都要接受。别替我难受，也许这不是什么坏事。”

笨媳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含着泪使劲点头。

大笨出院后，恐龙产业园的老板来看望大笨。

大笨开门见是老板，没什么意外。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事，老板不来才怪呢。

“大笨，咱们产业园你是最优秀的储备经理。要是没有这个事，你已经正式履职了。”老板表现出悲伤的表情。

大笨知道老板的话里有话：“您直说吧，老板。”

“本来不应该跟你解除劳动合同，可是你也看到了，情况不那么乐观。不如这样，咱们恐龙产业园赔你些钱，以后咱们就两不相欠。你看行吗？”老板小心地说着，用探寻的口吻表示着，然后又用一丝期待的目光抛向大笨。

大笨面无表情，咬着牙，用尽了力气，浑身发抖：“可以，赔我钱吧。我知道，这个社会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

老板见大笨答应了，露出了胜利的微笑，这微笑里有一丝不安，但很快就消失了：“那就这么定了，我马上给你转钱。”

老板给的数字不低，大笨知道，这已经是最合理的结局了。

失去了右胳膊，大笨是板上钉钉的残疾人了。未来还有一辈子的路要走，大笨一时有些伤感。这种伤感慢慢扩散，最后大笨难受地抱头痛哭。

笨媳妇回家后，看到自己最亲密的人痛苦不堪，也抹着眼泪。

许久，大笨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来，用颤抖的手握住笨媳妇颤抖的手：“我们还有很长的人生要面对，不能再徒伤悲。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笨媳妇沉默了片刻，随后拼命点头，但是眼泪，却越发地肆虐。

从此以后，夫妻还是夫妻，但是路，已经不是那条路。

2

大笨知道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即便只有一只胳膊，也要搏击人生。

大凡残疾人都会装义肢，大笨也想到这一点了。于是大笨跟笨媳妇商量，打算装一个高档的义肢。

经过四处打听，大笨知道靠目前的科技水平，让义肢跟正常的胳膊一样是不可能的，大部分只是为了美观。

“装不装义肢无所谓了，我不觉得缺一个胳膊有多难看。”大笨的语气充满了沧桑感，他经历了太残酷的事，这让他看透了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笨媳妇很难过，看着大笨直掉眼泪：“人类真是无能，要是能造出和正常胳膊一样的义肢来，就不怕截肢了。”

笨媳妇一席话，大笨猛地一激灵，他用有力的双手紧紧握住笨媳妇的双手：“不如我来造这样的义肢，跟正常胳膊一模一样的义肢。失去了胳膊，直接移植这样的义肢，就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就跟没有失去胳膊这回事一样。”

笨媳妇的手被大笨攥得生疼，她看着兴奋的大笨，脑子一片空白，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笨说到做到。开始这样的科研以前，大笨喝了二两酒。嗜酒的大笨认为，这样才是一个完美的开局。

笨媳妇其实并不看好这样的科研，但她看到大笨因此充满了斗志，也就默默支持起来。

大笨成功了，他成功研制出了和正常人一模一样的胳膊。这种人造胳膊移植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把人造胳膊的断面和人的残肢的断面紧密合在一起五分钟，就移植成功了。

大笨首先把一个人造胳膊成功移植到了自己残缺的右胳膊上，然后试着做出各种动作，都成功完成，非常灵活。

笨媳妇反复观察大笨的右胳膊，一点移植的破绽也看不出来，就跟没有断胳膊这回事一样。大笨重获新生。

“这回胳膊够用了，一只胳膊真的不如两只胳膊。”大笨感慨万千，他还没有从恢复正常人的兴奋中走出来。

“说句大实话，两只胳膊也不够用，三只甚至更多只的胳膊都不一定够用。多多益善。”笨媳妇见大笨兴致高昂，打趣地说道。

大笨一听，再次被电到了，他把手一挥：“那就再移植一只胳膊，看看三只胳膊给我们带来什么。要是三只胳膊还不行，就继续移植，体验四只胳膊的生活。”

笨媳妇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没想到一句玩笑话让大笨产生了这样的企图：“我看你是兴奋过头了。你去大街上转转去，看有没有三只胳膊四只胳膊的人，我说的是人，人类。”

大笨却不以为然，他继续挥舞着灵活的双手，眼睛里全是期望：“我下半辈子什么事也不干了，就是要致力于移植胳膊的事业。不仅移植胳膊，我还要移植双腿。很快你就可以看到，大街上都是三只胳膊四条腿的人，我说的也是人，人类。”

“你疯了吗？这是违背伦理的。”笨媳妇一百个不赞成，“人类的身体结构是有规则制约的。正常人，就是两只胳膊两条腿，一旦违背了这样的真理，是会带来灾难的。”

“人定胜天。规则永远只是规则，而规则的存在就是要被改变的。我就是要创造多肢人间，让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四肢的数目。他想有两只胳膊两条腿，我不反对。但是如果他想有四只胳膊四条腿，我也赞成。我只是想人类的选择面更广，这才是最真的真理。”大笨的语气平静下来，看来他已经下定决心了。说完这番话，大笨的眼神看向笨媳妇，期待地等着笨媳妇的回应。

笨媳妇愣住原地，许久，她缓缓点了点头。

大笨决心先在自己的身上实验。他制造了一个人造胳膊，移植到了右肋处，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多肢人。大笨现在有两条腿和三只胳膊，一开始他还不太适应，过不久，他就可以灵活运用了。

“这三只胳膊比两只胳膊就是更牛逼。要是有人跟我打架，我必胜无疑。”大笨挥舞着三只胳膊，冲笨媳妇嚷嚷，“告诉你吧，真理就在我的手中。”

笨媳妇嫣然一笑：“你真是帅呆了。以前你有两只胳膊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现在你有三只胳膊了，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如此地貌美如花。”

“我是貌美如草，草根的草。平凡中见伟大。我去大街上溜一圈去，看看效果。”大笨说着，预备穿上外套出门，才发现三只胳膊无法穿上现在的外套。大笨抄起剪子在衣服右肋的部位剪了一个洞，然后欣然穿在身上，出门招摇过市去了。

大街上的人熙熙攘攘，都为了自己的人生利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笨却是异类，他不为利益，他为了让人评价他的三只胳膊。

一开始，行人都是把目光定格在他的第三只胳膊上，但很快就把目光移走了。这个世界太残酷了，有太多的不可能，大笨的多肢梦似乎没那么难实现。

大笨在大街上走了很远，人们只是多看了他两眼，没有更加夸张的反应。大笨遂转身回家。

到了家里，大笨十分严肃地对笨媳妇说：“人们没有排斥我这个三只胳膊的怪物，看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预备在左肋处再移植一只胳膊，然后再看看效果。”

大笨成为了有四只胳膊的人，他去大街上又溜了一圈，跟上一次一样，人们并没有排斥，只是看了一眼就匆匆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大笨知道多肢人间的建造起了一个好头儿。接下来，他就要推广了。在推广之前，世界上只有一个多肢人，那就是大笨自己。而推广之后，大笨要每一个人都不只有两只胳膊两条腿，多肢人间不是空话。

大笨成立了多肢人间推广医院，凡是想装胳膊装腿的，都可以到医院找大笨。

大笨在网上做广告，广告词充满了煽动性：“你真的只是想有两只胳膊两条腿吗，是时候改变了。无论是三只胳膊还是四只胳膊，无论是三条腿还是四条腿，无论你想有多少上肢下肢，来多肢人间推广医院吧，这里是梦想成真的地方。”

大笨的第一个顾客是一位老年人。老大爷七十多了，颤颤巍巍地来找大笨。

“我过了一辈子了，都是平淡得出奇。我没几天活了，不想延续平淡。我要有六只胳膊四条腿，我要拥有不一样的人生。”老大爷话都说不清楚了，不过大笨还是明白了。

大笨把老大爷让到一旁，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自己的第一个顾客：“我一定满足您的愿望，六只胳膊四条腿的实现轻而易举。您放心。”

大笨很快为老大爷移植了胳膊和腿，看着老大爷像只章鱼一样激动地跑出了医院，他充满了自豪感。

随后，又有很多人来找大笨。有的要移植胳膊有的要移植腿，大笨一一满足。很快，大街上的多肢人多了起来。一开始人们还互相打量，很快人们就都目不斜视了。多肢人已经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新闻媒体闻风而动，很多记者要采访大笨。

“大笨的多肢人间推广医院成功履行着自己的历史使命。他改变了整个人类。如今不仅不用担心被截肢，你想有多少上肢下肢都易如反掌。”一个记者的报道很煽情，但大笨十分喜欢听这样的报道。

很多记者都在跟踪报道大笨和他制造的多肢人，多肢人慢慢占据了不小的比例。但距离大笨的多肢人间还远，大笨是要全人类都成为多肢人。

为了扩大影响，大笨决定举办一个多肢人间运动会。

自从多肢人出现以后，大笨一直在思索，多肢人的出现会改变人类的行为规则，这样的改变最明显地体现在运动上。

多肢足球，多肢篮球，多肢排球，多肢武术等应运而生，世界上第一届多肢运动会璀然开幕，大笨致开幕词。

运动会如火如荼地进行，各大奖项纷纷被斩获。看着运动场上挥动着三只胳膊或更多胳膊，用三条腿或四条腿奔跑的人们，大笨十分满足。

运动会后，多肢人更加有影响力了，慢慢地，地球上所有的人类都成为了多肢人，大笨的多肢人间构建成功。

如今，所有的小宝宝一出生，看到的父母就是多肢男女，从小到大，孩子的审美都是适应多肢人的。多肢人是美的，这成为了普遍的真理。所以，很小的孩子都会移植胳膊和腿，因为他们认为那样才是正常的。

大笨一开始移植胳膊和腿都是免费的，多肢人间建成后他开始收费，新生儿有优惠。大笨日进斗金，很快成为了世界首富。

不缺钱的大笨立志慈善事业，他大力改造人类的公共设施，以适应多肢人的习惯。各种新鲜的公共建筑应运而生。多肢人间逐渐走向成熟。

大笨如今喝的都是最好的酒，笨媳妇对此依旧毫无办法。大笨每每借着酒劲吹嘘自己的人生，笨媳妇都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

大笨死于脑梗，是因为一次饮酒过度导致的。笨媳妇哭得死去活来。

大笨出殡的时候，万人空巷来送他，大街上挤满了多肢人。人们用三只四只五只六只胳膊轮番擦眼泪，泪流成河。

笨媳妇没多久吞服过量安眠药自尽，没有了大笨，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人生。

笨媳妇和大笨合葬在了一处，墓碑上，写着“改变人类的夫妇”的字样。

“他让多肢人间成为了人类的现在，而现在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位有着三只胳膊三条腿的人痛哭流涕地喃喃自语。

不是每一个人都称得上悲惨，而真正称得上悲惨的人也许会改变世界。当一成不变的目光发扬光大的时候，人类就没有力量改革自身了。只有不停变幻，人类才有未来。让我们真诚地迎接崭新的明天，不管明天等待的是什么形态。

2019年3月24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