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炳哲: 《妥协社会》止痛的社会,人是无法成长的
止痛的社会,人是无法成长的
蓝江:我韩炳哲在这本书中说了一句话,真正的爱是痛苦的。如果没有爱的痛苦的话,那种爱只是你的消费。在这本书里有一节的名字,叫“痛苦的辩证法”。我们请冠军老师从爱和痛苦的辩证法角度,来谈谈韩炳哲这本书。
吴冠军:《妥协社会》这本书是很新的,是写在疫情中的一本书,他在书里思索的重要一点,就是我们面对着挑战。我们从两个方向都在面对,我们的身体在直接面对,我们的思考、我们的精神状态同样也在直接面对,所面对的东西就是“痛”(pain)。
我们如何面对痛,就会产生两种不一样的方式,不只有哲学的思考,而且有政治的、社会的安排。这本书实际上批判了那种想尽一切办法去镇痛(的方法),就像我们拼命吃各种各样的止痛药,因为我们怕难受,这种止痛的社会、镇痛的社会是韩炳哲所批评的。
在书的最后讨论到新自由主义社会,这种社会是想尽一切办法让痛消失。它里面只有一个单向度的健康,而没有辩证的向度。每个人都甘心在这个方式上接受这个向度。
然而痛对于韩炳哲来说,恰恰有本体论的优先性。大家是否关注到我们今天的氛围跟前几年相比有一点变化,之前我们处在一种泛娱乐化的氛围里,各种娱乐节目、综艺节目,它的基调都是高甜度的,让你无脑式地笑,充满肉体的欢快,就像韩炳哲讲的,完全止痛、镇痛。
但是我觉得现在有一些变化了,也是跟韩炳哲的作品有所契合。写学术文章很累,我有时候会看一些网络文学。网络文学的模式已经工业化到不行了,完全变成爽文的逻辑。但这一两年的一些作品,那真的是不一样。我记得有一个作品是《我们生活在南京》,用一个淡淡的轻喜剧的方式写成,在2040年和2019年两个电台之间的一场对话,2040年已经是一个后末日的世界,已经是我们进入到生态奇点之后的世界,有很多的苦恼,很多的痛。
我们看到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向度正在生活当中显露出来,我们不再那么恐惧。这就是韩炳哲《妥协社会》第一章的起点。我们开始越来越多地以一种思想性的、存在性的向度捕捉痛苦,痛苦让人打开对生活的思考。韩炳哲这本书非常及时地告诉我们,我们正在面对对痛苦的抹消,我们要如何通过个体性或话语性的方式来表述和言说痛苦。
对于数字秩序、数字社会,韩炳哲是极其批判的。他认为正是因为今天的数字秩序是没有痛苦的,当在完全拥抱数字秩序或者数据主义的时候,我们恰恰在遗忘痛苦。书里面专门讨论,算法确实很有效果,它处理具体问题的有效性要强得多。但它没有痛苦,没有痛苦就没有辩证法,没有否定性,算法只是在成长过程中,在一个既定的维度里面提升自己,它不是辩证式的成长。
辩证式的成长,就是你可能原来在这个轨道上工作和奋斗,突然之间,一个坏消息,一个纯粹的痛苦,一个挑战冲到你的生活和生命中来。你有可能被它打败,也可能通过这样一个否定性而重新组织你的生命,产生完全不一样的可能性,这个可能性就是辩证向度的打开。
韩炳哲捕捉到了一点,如果我们把智慧这样东西,把我们今天的思考拱手让给人工智能,我们就丧失了一个很重要的向度,不再可能以辩证的方式成长。我们只能以单向度的方式成长,而单向度的方式往往不可能真正获得对整个社会和世界一个综合性的理解和把握。
韩炳哲的书告诉我们,痛苦,恰恰是我们想要把它扼杀掉的东西,真正使我们变得不同,使我们的生命一直处于打开的状态,因为痛苦而到来的可能性,它存在真切的可能性。
痛苦不是一个坏东西。尽管痛苦每次到来的时候,我们都想避开它,我们都想逃开它,像爱情,我们都想要甜的部分,而避开那痛苦的一部分。想把它像割阑尾一样,一刀切掉扔到垃圾筒里去。但在韩炳哲看来,这是我们真正在做傻事,我们真正在切割我们生命中能使我们保留尊严的那个部分。
03
脆弱性,是人生存在世界上最基本的境遇
蓝江:韩炳哲很喜欢谈海德格尔,我们就从海德格尔谈起。《妥协社会》中有一章讲“痛苦之存在论”。为什么是存在论呢?因为我们作为一个身体,如果在母亲的子宫里,有营养、有温度、有共鸣,但是到了这个冰冷的世界就没有这样的幸福感受。
当我们被抛入,甚至存在于时间中间,海德格尔用了一个词,叫做Sorge,也可以翻译成“烦”。我们到这个世界上不是来享受的,伊甸园是不存在的。我们在这个地方来,本身是让我们不爽的,所以我们要“去存在”。
进而言之,我们梳理出第二个问题,韩炳哲这本书讲到两种不同类型的痛苦,所以叫痛苦的辩证法。
一种痛苦是存在论的、本体论的痛苦。我们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本身不是来这里享受舒服的,我相信每一个最开始出生的人,每个没有任何依靠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感受到寒冷、冷酷、残忍。
我们为了避免本体上的痛苦,所以我们背负第二种痛苦。第二种痛苦是我们使用镇痛剂,什么是镇痛剂呢?刚才我们说到小猪妖,小猪妖为什么会听熊教头的话,熊教头用他去刷锅,小猪妖能不能溜走?熊教头让小猪妖去做箭,他能不能抵抗?小猪妖做得到吗?做不到。
因为抛弃这个体制,我们会更痛苦。所以就变成这样一种逻辑,就是为了避免最痛苦的情况,我宁愿选择一个经过镇痛的痛苦。因为我为什么在公司里面逆来顺受?因为失业更痛苦。这是两个不同的点。为什么要吃镇痛药?是因为不吃镇痛药更痛苦,但是吃了镇痛药也不舒服,它是一种次等的痛苦。
这种情况下,为了避免最大的、本体的痛苦,或者存在论上的痛苦,被迫选择了那种绩效的、倦怠的、透明的、生命政治的痛苦。这是我们自愿的吗?是我们自愿进入这个绩效考核吗?是每个高校自愿想接受评估吗?是每个公司自愿考核业绩吗?因为我们知道不接受这种考核,我们更痛苦。这是两种不同的痛苦,而我们倾向于第二种痛苦。
韩炳哲在书中引用云格尔的一段话,说痛苦是意义的来源。由于我们痛苦,我们被迫要在这个世界上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通过我们的身体在荆棘中摸爬滚打,经过抵抗,在各种恶劣环境中的抵抗,我们才能创造一个家园,我们的意义才可以建立起来。
姜宇辉:什么是痛苦?刚才蓝江也提到,如果我们从痛苦的角度理解人的本体论,就是人的生存最根本的境遇,它就是来自于人的脆弱性,就是人各方面都是受到束缚、受到限制的。
虽然我们从哲学、文学或历史的角度,我们经常会赞颂,人是大地的精灵,人是万物的主人,人可以掌握自身,可以掌握世界。但是从海德格尔说的被抛入这种境地来说,人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一个小小的病毒,就可以把你认为非常强大、非常自豪的生命从这个地球上瞬间抹去。你本来觉得自己是一个著名的学者,有粉丝,有成果,在学界有影响,但就是一个小病毒,就可以把你按在床上,让你什么都做不了,你没有办法思考和行动。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境遇。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的时候,我强烈感觉到人的有限性、脆弱性,被抛在世界之中,那种难以自控,难以自处,这种最根本的痛苦的本体论。所以我觉得韩炳哲这个概念说得非常好,痛苦是人的生存的本体的境遇,它不是单纯身上发生的需要被治疗的疾病,也不是在人身上发生的偶然性的状况。相反,所有人从根本境遇上来说都是痛苦的,都是必然痛苦的。
只要你是一个人,只要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会遭遇各种各样对你生存的限制,对你的束缚、阻碍、否定,都会遭遇到各种来自内部,来自外部,来自社会或生存本身各种各样的力量,它们在破坏你,在肢解你,在打压你,在否定你。“痛苦”这个东西不是随便就可以放掉,也不是说它仅仅是我们身上发生的负面消极的东西。
正相反,只有在痛苦的角度,我们才可以对生命进行一个本体的认识,我们的生存到底是什么?我们生存的本质,我们生存最根本的东西恰恰不是来自快乐,不是来自肯定,不是来自理想,不是来自所有我们认为人类身上积极、高远的东西,而恰恰是来自最低的、最底线的一个状态,就是所有人都是脆弱的,所有人从根本角度来说都是脆弱和痛苦的。
我们谈技术的升级,最后都回到人生存的最基本的境遇,就是一种脆弱性。只有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才能真正认识到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你把它称为风险社会也好,称为灾难社会或危机社会也可以。
但正是在这个世界上,今天我们思考人原始的起点,还是只讲理性、共识、反思,我觉得那是睁眼不去看现实。在今天这样充满危机,充满灾难,甚至充满各种各样破坏力的世界面前,我们对人进行思考的起点就应该是脆弱的、痛苦的,就应该是各种否定性的力量。从这个本体论的前提出发,我们才能够对这个世界进行深刻的、哲学的回应。
04
没有痛苦的爱情
是不是在葬送爱情?
姜宇辉:刚才蓝江还谈到爱,我突然想到去年看了一本非常棒的书,就是法国有一个学者叫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她有一本书叫《Why love hurts ?》(《爱,为什么痛?》),它讲在传统的爱情里面,爱的本质上跟痛是联系在一起的,痛和爱是不可分离的两个方面。
为什么呢?
她说因为真正的爱情不是为了快乐,不是找一个非常相似的人,两个人在一起厮守。相反,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呢?找一个跟你完全不同的人,两个完全差异的灵魂,必然会发生各种各样的碰撞冲突,但真正的爱就是这样,在绝对的差异中,在绝对的裂隙中,找到一种相互凝聚的合集力量,所以痛苦这个东西才是爱情里面非常重要的一种力量。
为什么今天的爱情有那么多的问题?英国著名作家吉登斯写过一本书,叫做《亲密关系的变革》,他把西方的爱情分为三个阶段:激情之爱、浪漫之爱、合流之爱。今天的爱情就是一种麻醉,是一种上瘾。它会给我们各种各样的技术,教你怎么爱,怎么攻略,用各种各样的笼子和解药把你关在那里。在以前,你会发现爱是解放,因为你遭遇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力量,它撞过来,撕裂了你,突破了你,你一下子就从自己原来的位置跳出来,你不再是你自己,你给自己非常强的否定。
图源:《爱在黎明破晓前》
今天的爱情里面,人们越来越把痛苦当成一个需要被治疗、被克服、被逃避的东西,而不是直面撞上去的东西,这是我们时代所谓的合流的爱情,就是汇在一起,搅在一起,缠在一起,这个透明的、连续的、光滑的社会,它为爱情所带来的一种幻想,或者它是不是在葬送爱情?
吴冠军:黑格尔讲过,在爱中有两个时刻。
第一个时刻恰恰就是打破你,你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这个爱绝对不是两个同质性的人直接结合在一起,它恰恰是打破你自己的完整性,打破你自己。今天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大宝宝,每个人都是这样一个大泡泡,就是要把这个大泡泡打破。在第二个时刻,黑格尔说,是你在对方身上发现你以为属于你的那个部分,所以爱非常美好。
如今,这个爱的文化完全不再像是爱的存在,按照韩炳哲的说法,变成一种把痛去除掉的、只剩下美好的东西,就像齐泽克说的“fantacy”,是一个纯粹快感的、纯粹爽感的情感。
爱的那种痛苦,像阑尾一样,帮你切掉切干净,你只需要那个好的部分。你有的就是纯粹的甜度,就像我们今天喝的奶茶,我不要任何糖,但还是很甜很甜很甜,它肯定加了很多糖。
记得两年前我参加一个恋爱的综艺,最后我跟导演说,别的都挺好,但是我觉得你们有个问题,如果你要做下一季的话,你把这个糖的浓度要改一改。很多弹幕都过去,都是“磕CP”,问题是这种甜度本身是不正常的,本身是很可怕的,把爱完成变成了一种超甜浓度的东西,而爱的本身那种存在性的向度失去了,两个人完全不一样的个体生命性的碰撞,这个碰撞它是有痛感的。
图源:《马男波杰克》
这是一个特别值得去探讨的问题,当然韩炳哲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我们有的时候要有一点曹雪芹说的那种“寻愁觅恨”。如果你认可到痛苦本身,是本体论意义上一种前置性的存在,如果你不去寻愁觅恨,而是想办法有痛马上用止痛药,让你的身体始终处于那种迷迷糊糊、很舒服的那种境地,在一种爽感、一种单薄的快感包围的世界里面,一种幻想包裹的世界里面,那就成了韩炳哲引用尼采所讲的“最后的人”。
爱就是这样一种力量,这样一种让你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拉到一个可能的痛苦中,让你在痛苦中去尝试生命的不同可能性。
我记得齐泽克有一段话讲得很好,他说在爱中,人就是浑身的伤口,到最后你问他,你已经不再完整,你已经一塌糊涂了,你愿意吗?他说再来一遍我都愿意。
爱是在这种百折不悔的时候,那种完完全全你经历的痛苦,没有任何可能逃避、回避,不能用糖精去回避它,用酒精去回避它,但你仍然说这是太美好了,如果我生活中没有这段东西,我将不再是我自己,我将不可能处于这样一种状态,这才是一种完完全全使得你生命可以有不一样的可能性的力量。
所以我有的时候想,我们为什么需要爱?因为我们每个人力量确实太小了,我们很难使得自己打破我们的自我构造。今天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泡泡里面,而社会又给了我们更大的泡泡,把我们保护得很好,这种无菌无毒的环境里我们不敢跟任何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去发生真正的关联。
韩炳哲说“痛苦即关联”,我其实蛮喜欢这句话。痛苦感受可能会每个人不一样,但只有在每个人都喊痛的时候,你才知道对方的生命的鲜活度。
蓝江:就像韩炳哲这本书的最后一段话的第一句,“毫无痛苦、永远幸福的生命不再是人类的生命,追踪并消除自身否定性的生命,自身也将不复存在。”这句话写得很好。没有痛苦,没有对自我的否定,我们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
德勒兹有一本书《差异与重复》,差别不仅仅是指物质上或者形式上的差别,而且是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有感。正是我们在这种痛苦和感受中间,才能体会到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是存在的。如果这种感觉没有了,我们就是机器,就是人工智能,就是一个被中介化的人。
韩炳哲在《妥协社会》里谈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的情感,我们的痛苦,都已经被智能化算法给中介化了。我们只有经过这个中介,才能感受。就像其实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在身体上见过两位老师了,只能通过画面,画面是一个很平面化的东西,这个平面化也意味着我对他的感觉平面化。很希望有机会在线下接触。因为只有在那种环境下面,才有这种生命的接触,人是需要这种感觉的,否则人就不存在,就真的被机器、被算法、被人工智能所支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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