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人物散文

《浮生六记》何以动人?

2017-04-22  本文已影响826人  江昭和

你知道有些书你是不忍心一口气看完的,就是有一种“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感延宕着你。比如沈三白的《浮生六记》,清少纳言的《枕草子》,还有当之无愧的古典名著《红楼梦》。

你生平第一次尝到美妙事物的滋味,所以真不忍心一口囫囵吞下去了,仿佛细嚼慢咽就是一种诚恳。然而细嚼慢咽也总有穷尽,仿佛看到好的事物一点点到头了,心里有一丝苍凉。

像明昭所言:“看完喜欢的书后空虚感袭来,一段时间内都不想再看其他的书,否则好像莫名背负了一种罪恶感。”

似乎深知曾经沧海以后,世间波澜,任再动人都难为水。

《浮生六记》,短短六篇,却可读百千回,初次会晤,读至《闺房记乐》,便戛然而止,记叙沈三白与妻子陈芸日常恩爱场面。

夫妻相谐,莫过如此。鸳鸯双栖,鹣鲽情深,都是一对一对的。一个人跳不了探戈。一个人总踩着对方的脚自然也出尽洋相。

沈三白的造化在于他遇着了一个贤淑而善解人意的陈芸,陈芸的福气在于她嫁上了一个可谈风月,也可一同品高山流水的沈复。

他们算是完全的,从烟火生活到精神层面,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两全其美。至少我们从书里读到的,八九不离十是这副温柔诗意面孔,至于现实是不是逊色,那也不是我们能够妄加测度的东西。是柏拉图《会饮篇》当中的原始时期球状的男女,被天神劈成了两半,于是奋不顾身地寻觅彼此的另一半。他们两个,是配合得舒畅且缜密的。

他本不喜臭豆腐,她稍作加工,几点巧心,让他一尝,于是爱上。她不喜大蒜,然而为着他的缘故,也强作接受。他去观花灯,她有陪同意,却碍于身份,不便出行,他便出计让她乔装男性。

一个人不怕古怪,就怕没有另一个与他一同古怪的人。

《春娇与志明》里,志明虽然英俊洒脱,但还未脱孩子情性,钟爱买回大袋大袋的冰,然后倒入便盆中,看茫茫一片,大团大团的白雾升起来,欢笑不止,大呼过瘾,他从前的女友嫌他幼稚,而后来杨千嬅扮演的女子却觉得有趣,并和他一同欣赏别样风景。

一个无名氏,与另一个无名氏,呀,正好凑一对,多好。

三白与陈芸,居住苏州园林,沧浪水畔,清则濯缨,浊则濯足,多少潇洒意兴,进则风花雪月,出则垂钓登高,心相挂牵,形影相随。

那样风雅的地方,那样风雅的男女,自然有那样风雅的爱情,读着读着,我恍惚化作湖面荡漾着的明月光,静静觑着他们的恩爱两不移。

也许婚姻至境,不过如此。能够“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已经可歌可泣,要做到如此“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清朗境界,真是前生前世修行过的。

陈芸真是普天下第一大妙人,畅谈李杜,有理有据,偏爱青莲,因其可爱,有“落花流水之趣也”,说起茉莉,隐含揶揄,美而不庄,须衬油光满面方显出美态,似小人得志,“胁肩谄媚”,一词瞬间画意顿生,动如脱兔起来。

然而,她也是世间第一大痴情种,倒有几分潇湘妃子的意趣,虽然较她还是更温和的,林黛玉不仅跟自己较真,跟贾府较真,顺带着跟世道也较真起来,陈芸不是的,她至多跟自己较真罢了,天阴了,耍起小女儿姿态,祈祷起来,如果云开月明,便可与夫君白头偕老,情有可原,有点惺惺相惜之感,喜庆时节看戏,公公点了几出“煞风景”的本子,于是她一个人躲起来,凭窗沉思,这种多愁善感,却是一般的。

无论何种世道,过分较真的人,终究难逃命途多舛的。古话里也讲“早慧即早夭”,还有“情深不寿”,恐怕是史湘云那种芍药花下眠的性子,才走得利落舒坦。

其实花花草草,山山水水不见得有多差别,要紧是心境。

一个风风雨雨的世界,但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也仿佛足够,只要他们两个人温柔相待,眼光默默彼此关注,这个世界就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即使身处闹市,这两个人,也像是置身桃花源境。

高中时有一同学,屡屡慨叹,平生无大志愿,只希望归隐山林,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前不久从家返校,身旁坐着一个同龄学生,修习心理学,闲聊几句,适逢午后四五点钟光景,窗外慵懒阳光,落满池上,波光粼粼,鸭鹅阵阵,一水护田将绿绕,仿佛已有春和景明之感,他情不自禁感叹,待得老来,便收敛凡心,做一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人,养几亩菜地,种几畦花林,养一只狗,人生到此,便死也无憾。

然而他终究是明白而理性的,那样的生活,美则美矣,只是老迈而已,年轻时候,有光发光,有热发热,不能懈怠。

我坐在身旁,会心一笑。 这种夙愿,莫说他有,我何尝无有,莫说我有,你何尝无有,太多人有,然而真正付诸实践的,不过三三两两。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滚石生苔,移其居,养其气,欲望会得随时随地累积,人的贪心时而如无底沟壑,于是渐渐越走越远,不知回返,或许不是不知,而是不能,因为日久天长,投入太多,一时割舍,十分扼腕,所谓积重难返,所以终于只能抱憾。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优雅情怀,因而顺理成章沦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写意印象画,只可远观,不能亵玩。

谁不渴望似陈芸所言:“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但是又多得是难逃“世与我而相违”的尴尬苍凉处境,最终不过化作一阙阙“塞上牛羊空许约”的落寞叹息。

但是这种情怀亘古不灭,始终漫涣在人人的心头,像一朵永不凋谢的青荷,因为从未曾彻底得到,所以永远美丽,动人心魄。

中国文学,一脉相传,源远流长,这种情思,这种忧郁,这种恬淡,这种落寞,如“清泉石上流”,一直流到今。连金庸都是有这种情结的,看他笔下的人,看他笔下的情,长髯大侠乔峰与阿朱,断臂公子杨过与小龙女,更不须说令狐冲与任盈盈,就连东方不败与杨莲亭也何尝不想厮守终生,不管江湖纷争,人不扰他,他们也是没有多少奢求的了,正是因为别人的不成全,所以才撕破脸地去保全,闯江湖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全身而退出江湖,虽然得偿所愿的太少,但毕竟不是没有,至少金庸是舍得成全的,他至少愿意成全一部分人的浪漫主义遐思,真的是想起来,会让人会心一笑的。

陈芸这样一个知情识性的女子,好得过了分,在男人眼里,真的是好得管它天应不应,管它地灵不灵,她是宁愿丈夫纳妾的,这种心理想想其实很“诡异”,《老残游记》里也有这样的妻。不知该觉可怜,还是可悲。

多令说,初次读《浮生六记》,读到陈芸为丈夫纳妾这一节,不由心碎。我是懂得的,一个比较正常的女性,能有多少人伟大到愿意与别人同享自己亲密无俦的丈夫的爱意,自己一个人独吞有时都觉得不够。

如果被动容让,那自然无可厚非,毕竟封建制度天长地久,暗无天日,反抗无用,但是如此热情热心怂恿,化被动为主动,总有一种生硬惶恐之感。

人到底是有私心的,如此“高风亮节”的人,我向来是畏惧看见的,一是益发地衬托出自己的浅薄和狭隘起来,另外总令人感到一个人的身不由己,遮天蔽日的身不由己,当然,也不能笼统而言。

第一遍读《浮生六记》,我正停在这里,觉着一碗美滋滋的白米饭,忽然咬中了沙砾,那种唐突感,十分脆生生。

“齐人有一妻一妾”,要紧是这一妻一妾相处和谐,男人享受红袖添香温存即可,丝毫不必担忧后院起火,是多少男人心目中“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秘夙愿。

陈芸是个宽大为怀,舍己为人的女子,她觉着憨园是不可多得的“美而韵者”,心生喜爱,于是一心一意地撺掇沈三白认她为妾,她若是个男子,怕也是怡红公子那样的品性。文学作品里真有这样的女子,要是毛亨活得够久,读到了《浮生六记》,他当初诠释《诗经》首篇《关雎》为吟咏后妃之德的时候,大抵底气更加十足一点。

贾宝玉弥天之憾,由沈三白替他来圆。中国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最向往的夫妻生活,概莫如是了。动可魂魄俱消,静可相见俨然。文可吟诗几句,评点《西厢》,武可绣花烹食,饮酒三杯。温婉娴熟,知情会意,无怪林语堂对她盛赞。

然而太好的人天会嫉妒的。太美的光阴注定是福薄的。人间事往往如此,美好只在须臾,乐极生悲,亢龙有悔。思之黯然。但也欣慰,往昔岁月,烂漫华美,一刹那即永恒,胜过太多庸碌世人矇昧敷衍,潦草一生。

俗人如我,能够停顿在《闺房记乐》已经不应有憾了,之后的《闲情记趣》记叙了他幼时的天真趣致,想象力极其丰富,将蚊子幻想成仙鹤,草地形容为丛林,癞蛤蟆即成庞然大物,脑海小剧场无休无止,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顽童。

除此之外,还细致详尽谈及插花艺术,或者庭园房间如何布置点缀的学问,佛手和木瓜如何摆布,又有何忌讳,如何修剪花草,才更加玲珑可爱,还有文人墨客之间如何逢迎往来,吟诗作赋,我想若是汪曾祺那一类十分懂得生活之道,将日子过得水汪汪精致的大师们才能够领略这其间的妙不可言。

人人都有一颗向往精致生活的心,但并非每一个人都有将日子过得精致婉约如一则对仗工整而又眉目清秀的古诗的手腕。

虽然我也爱花花草草,但亲自种植,经验全无,每每见人分享,会得心花怒放,但也好比观戏,欣赏是一回事,真正身临其境往往又是另一回事。我的境界,大概还只停留在能够识得它们的名字罢了。

越读到后来,越觉着凄凄惨惨戚戚,反而生出悔意,如果停留在《闺房记乐》,那么一切还是美不胜收的,还是让人心心念念的。

生命总是如此,山山水水,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悲欢苦乐,坎坎坷坷。

一个人的幸福也许事先被设定过配额的,使用完了以后,就只能独对苍凉的年月,去承受生而为人无法逃遁的风霜劳苦。

第三记《坎坷记事》真是仿佛华丽明艳的锦缎忽然被一双暴力的手生生地撕扯开,如鲁迅先生所言,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那么这一段的生涯就是彻彻底底的悲剧了。

这时节的沈复,再也没有了闲情逸致赏花弄月了,生活现实层面的重重重压轮番轰炸而来,浪漫需要现实支撑,他们名士派的作风固然也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去周全,然而沈家并非达官贵人之辈,这也是憨园拒绝陈芸认作“妹妹”的美意的主要原因。

生活狰狞的一面开始慢慢显露出来,经济拮据,入不敷出是家常便饭,还不断经历朋友的欺骗,讨债人的逼迫,婆媳矛盾愈演愈烈,辗转离开家乡奔波流浪,半途中困顿劳苦,落魄地栖息在土地庙中,听萧萧风雨声,心底无限凄惶,在这样的坎坷折磨中,陈芸终于不堪劳苦,加之身体有恙,告别人世,一个那样天造地设的知己,一个那样通情达理的妻子,就这样阴阳两隔,沈复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接二连三的,又传来了父亲逝去的消息,独子夭折的噩耗,坏运来时如山倒。

读这一节的时候,仿佛耳边鼓鼓有凄风冷雨声,已经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阴寒愁惨。

第四节《浪游记快》则记叙了沈复人生中的一些游山玩水的片段,从苏州到扬州,从广州到山西,从汉阳到荆州,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要么访名山,要么游大川,描景状物,虽然也有其清丽喜人之处,但是较之于走遍祖国河山的徐霞客来说,终究是少了一些吐纳山河,运笔从容的气象。

古代的文人墨客相约游行,仿佛总少不了狎妓。在第一记里表现得深情款款,忠心不二的沈三白,也难免随波逐流,他自己心里仿佛觉着释然,因为别人滥交,而他不过只钟情于那一个女郎而已。

但是毕竟是萍水相逢,露水姻缘,当别人指明他为喜儿赎身,他毅然退拒。我忽然想起那个口口声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男人,最后也不过如此。

也许,人情也不过如此。

所以读了他自己写的那句惊天动地,撼动心坎一句“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居然心底起了苍茫的云雾,感到薄薄的衰飒。

是不是越信誓旦旦的人,其实越反而不知其反。

越读到后来,越反而觉得,整整一本《浮生六记》,读前面一记,或者二记,已经可以解慰,加上后两记亡佚,我也并不觉着遗憾,至少不如《红楼梦》与张爱玲小说《少帅》“搁浅”遗憾,因为真正精华,洋洋洒洒神采,趣味横生,摇曳多姿欢乐场面全集中于前两记,后面的人生哽咽,灰暗色调过分浓郁了些,而且发自内心觉得,过分颓靡,所以才情也似暗淡混浊了些,不再清透明净。

并非我不愿意承认人世间的千疮百孔,我只是宁愿记住那一些明媚而温柔的部分,人生这段路很短的,一忽儿就过去了,用来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与有情人做快乐事都仿佛不够,还哪里抽得出时间用来长吁短叹,伤春悲秋。

当然这样子去想,未免过于放肆而轻狂了些。

想来后人爱重《浮生六记》,因缘大概便在一二两节,因缘便在于这“浮生”而字。是怎样的“浮生”呢?是“浮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至少还有此时此地的酒,还有此时此地的月,都是清净无为的,都是贴己舒心的,不至于颓靡,不至于怠惰,是三三两两健康的情趣,是值得向往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说出去也不至于被人诟病耻笑的。

那些经史子集,不见得无益,但因为高山仰止,微言大义,刀光剑影,“德高望重”的缘故,总令人有力不可逮,行路艰难的苦楚,古来书生受其苦可谓深矣,以至于读了这样“清静幽雅”的字字句句,恨不能流连忘返,不觉感慨系之矣。

大清皇帝雍正,曾有私房怡情养性“宝典”,累累看下来,大多都是文人士大夫游山玩水,怡情养性之作,或写日常消遣,莳花种草,游园踏青的一些小品文。

鞠躬尽瘁,做牛做马多辛苦,能够偶尔浮出水面,呼吸呼吸清凉空气,可谓解脱,而《浮生六记》,便是这一粒暂时开脱的丸药。

第一次读《浮生六记》的不忍读完是因为第一记给我带来的“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惊艳让我不忍心囫囵吞枣地读完,而如今真正读完之后的不忍是不忍看好好一段良缘,好好一段人生就这样七零八落,憔悴枯干下去。

虽然人生百态,有乐必有苦,有平坦就必有波折,不然也不能称其为人生了。

浮生六记,何谓浮生,便是一段接着一段苦乐参半,时而晴朗,时而风霜的时光罢了。

短小精悍的一部《浮生六记》,其实如灯影画卷,一帧帧地折射出世间百态,与人情冷暖,读完了,也便走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少了谁都是不完整的。

时不时地,必须翻出一本古人书来读,中国五千年的精微奥义,一字值千金的语言艺术,全在里头了。那样复杂的情思,那样幽邃的道理,三两字囊括,看似未说透,其实耐寻味,而且并非一窥见底,似含着“蓬山千万重”,一句话要含在唇齿间,反复酝酿,反复摩挲,反复思量,缓缓氤氲出香气来,即便有时那香气是苦的,但它也有它“月照花林皆似霰”的美不胜收。

比如“一泓秋水照人寒”,你想着,这大抵是形容某个“欲语泪先流”的闺中怨妇的落寞凄凉处境,然而它不过是称赞一个妙龄女子气质独特,令人惊艳,何以“寒”呢?兴许是清瘦而冷艳的缘故。

再比如“鸡升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真是我读过的最寂寞的句子,福克纳《喧哗与骚动》里,那个叫班吉的傻子静静坐在角落里听天黑下来的声音固然寂寞得刻骨,但是那还是平面的,没有起伏的,而方才那句诗里的寂寞,是怎样的寂寞呢?一个人远远地去了,背影渐渐消失在霜影之中,留下了斑驳的脚印,他来过,但是却一个人走,诗歌里藏着一个没有名字的,甚至没有面孔的“我”,因为“我”看着他去了,不单单远行人是寂寞的,“我”也是寂寞的,就连那鸡鸣,那板桥,那霜花与冷月,都是寂寞的,如此的复杂,如此的苦心孤诣,短短十个字里,暗藏玄机,更别提李叔同临终时手书的那一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了,那简直是中国版的“斯芬克斯之谜”,逼仄的文字空间,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诠释领域,那动态的触须,是生气勃勃的,你不知道它会停顿在何处。

这是古诗的精魂,这也是古文人遣词造句的妙手回春之处,而在《浮生六记》这部作品里,这样的妙语,累累可观,比如“私心忒忒”,“秋侵人影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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