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再论练装书》
我们觉得一个人能说一句自己心腔中的话,胜于运用一百个巧妙的典故——不用说太多数的典故是粗笨无聊的了——一个人能写一段自己亲见的风物,胜于堆砌一千句别人的典丽斌媚的文章。文学家的天才正在他的感觉特别的灵敏,表现力特别的强,他能看到人所不能见,听到人所不能闻,感受到人所不能觉察,再活泼泼地写出来。同一风景,我们不能十分领略它的美,可是读了天才的作品,他好像给了我们一双新眼睛,我们对于那风景增加了欣赏。同一人事,我们也许漠然的看过了,经天才作家的赤裸裸的一描写,我们就油然生了同情心。所以世间伟大天才的作品,我们非但不能不读,还得浸润在里面。可是我们不是为了要摸拟他们的作品,不是为了要抄袭他们的文章,只是为了要增高我们的了解力,扩充我们的同情心,使我们能够赞美自然的神秘,认识人生的正义。
也许有人要说了,这样说来,线装书不是不可读,只是读的人不得法。要是换了方法,线装书还不一样可读么?线装书本来不是不可读。就是吴老先生也不过“约三十年不读线装书”罢了。可是,第一,披沙寻金,应当是专门学者的工作,文艺作者没有那许多功夫,也不应当费许多功夫去钻求。第二,适之先生说过:“人类的性情本来是趋易避难,朝着那最没有抵抗的方向走的,”古文的积弊既久,同化力非常的大,一受了它的毒,小言之,种种的烂调套语,大言之,种种的陈旧思想,就不免争向那最没有抵抗的地方挤过来。你一方面想创造新东西,一方面又时时刻刻的尽力排弃旧东西,当然非常的不经济。所以要是你想在文艺的园里开一条新路,辟一片新地,最简单的方法,是暂时避开那旧有的园地,省得做许多无聊的消极的工作。将来你的新路筑成之后,尽可以回头赏鉴那旧园里的风物。
书是要读的,并且得浸润在里面,只是那得是外国书。中国人的大错误,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八个字。他们以为外国人胜过我们的就是在物质方面,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及别人。就是以文学来说,我们何尝胜过欧洲呢?就算中国与欧洲的文学各有它们不能比较的特点,欧洲文学也不能不作我们新文学的“因斯披里纯”。他们的文学,从希腊以来,虽然古典主义也常擅势力,特殊的精神还是在尊自由,重个性,描写自然,实现人生的里面。这当然是新的文学,活的文学当取的唯一的途径。中国的文学里虽然不是没有这样的精神,例如陶渊明,李太白,也窥探过自然的神秘,杜少陵,曹雪芹,吴敬梓,也搜索过人生的意义,可是他们在几乎不变的中国古典文学中,只是沙漠中的几个小小的绿洲罢了。
我们只要一读各国的文学史,就知道文学不是循序渐进不生不灭的东西。一个民族的文艺好像是火山,最初只见烟雾,渐渐的有了火焰,继而喷火飞石,熔质四溢,极宇宙之奇观,久而久之,火势渐杀,只见烟雾,再多少时烟消雾散,只留下已过的陈迹。有些火山过了多少年便一发,所以在两个发动期之间,静止不过是休息,有些却一发之后,不再发了。文学运动也是如此。
由小而大,渐达澎湃扬厉的全盛时期,又由盛而衰,也许由衰而歇,如希腊文学一样,也许改弦更张,又达美境,这样盛衰往复,循环不已,如近代欧洲的文学。每一种运动,在崛起的时候,都有奋斗的精神,新鲜的朝气,一到了全盛之后,暮气渐渐加增,创造的精神既然消失,大家弃了根本去雕琢枝叶,舍了精神去模仿皮毛,甚而至于铺张的正是它的弊病,崇尚的正是它的流毒。在这时候,精神强健的民族,自然就有反动,它们或是回溯往古,如韩退之的“非秦汉以前之文不敢观”,或是饮别国的甘泉,去作革新运动,它们的方法虽然不同,对于已过的运动,大都不问良莠,排斥不遗余力,是一样的。复古的办法,虽然也可以一爽耳目,可是仍旧徘徊在古典文学范围之内,好像散种子在不毛之地,难望它开花结果。在别国的文学里去求“因斯披里纯”,结果却往往异常的丰美,犹之移植异方的花木,只要培养得法,往往可得色香与原来大异的美本。
以上内容摘录了陈源《再论线装书》的中间部分,搞录部分主要写西方文字是爱好文学并有志于文学之路的中国文人的学习捷径,文辞优美,语言精到,很幸运读到此文,陈先生讲明了我的疑惑,道出了我的心声,契合了我的观点,坚定了我的方向。
本想逐段写个人感受,怕我的碎碎念破坏了先生文章的整体感。没有摘录的部分是写读线装书的种种局限性,最重要的是走了弯路,耽误了时间。我们在这里就不谈了。
希望这篇有关读书的文章能给你有所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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