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百岁老人暮年诡事
奶奶已经一百岁了。
奶奶典型的旧时代人,有一双缠得畸形的极小的三寸金莲。这双金莲,一直到我童年时期,曾始终是她引以为傲的饰品。
她这一辈子,从她出生起,历经五四运动,中共成立,北伐战争,九一八事变,红军长征,西安事变,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然后日本投降,内战爆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然后至今。
作为一个从没走出过方圆二十里地老式妇女,她见证了一切,然而却不曾参与任何事件,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她更像一棵百年老树,站在历史的边缘,历经风霜,看历史的风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然后也迎来了自己的暮年,一步步走向那些搅动了风云的同龄人早已抵达的终点。
然而我今天只想讲讲她的暮年,从她那诡异神秘的角度来看看一个垂暮而痴呆了的老人眼中的世界。
大约从3年前起——她97岁那年起——本来还能拎水煮饭丝毫不服衰老的奶奶突然一下子萎靡了。衰老仿佛是一夜之间来到的。好像是上一趟回家她头脑还清澈得很,过几个月再回去,她已经呆在一旁不敢认我了。
她仍然喜欢絮叨,嘴里说个不停。然后会突然不经意间神神秘秘地趴到你耳边,“昨天晚上有个女的,新死的,从咱们房后经过,说不想走,哭哭啼啼,有人拉着她非让她走,你知道不?”
你这边心里一寒,吓得还没来得及回话,她已经嘿嘿地一笑,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去了。
然后过了一会儿,她可能开始对着空气说话,有时候还会缩成一团,恐惧地尖叫,“我不想死啊,不要拉我,我还想再活一段时间!”
你吓得东张西望找不到一个人影,坐了一会儿,她却又若无其事了。你问她,她会说,“走了。拉我的人走了。”
再过一会儿,她可能又突然大喊,还夹杂着几句骂,“来我们家里干什么?我们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快走吧。”然后你一脸懵逼,望着周围的空气,完全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
那天早上起来,我妈叫我,“快去看看,你奶奶又跑去路边哭起来了!”
我回家次数不多,这是第一次经历。飞跑过去,奶奶坐在路边嚎啕大哭,捶胸顿足,我去劝,完全没用。我努力辨别她变了声的哭腔中传达的信息,“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哪!怎么会有那么狠的人哪!杀了我的孩子,剥了皮,剁了腿,还把肉切成一块一块放锅里煮!”
描述得活灵活现,绘声绘色,甚至有更具体的细节。你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是自己亲眼看见的。
另一天早上,我妈起来做好饭,打开奶奶房间门找她——房间要锁住,因为她有时候会半夜里打开门跑出去躲避来拉她的黑白无常——找不到奶奶了。全家出动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奶奶拖着九十七岁的衰老之躯,钻到了床底下,还不忘把床单复原,把自己遮住,然后躲在里面瑟瑟发抖。
为什么要躲到床底下?因为有黑白无常来拉她,而她说自己还不想走。
那天在院子里坐着,奶奶突然慌慌张张地扭着小脚跑进来——没错,是跑,她腿脚还好得很——说那边公厕茅坑里扔了个死人!说是一个人在半夜里被人杀死了,尸体被扔在公共厕所茅坑里。她还说,她半夜里听见那个人的哭声了,然后说自己早上跑出去一看,厕所里果然有一具尸体。
但是在我看到的世界里,没有。
那天晚上我妈忘了锁她房间的门,半夜里觉得不对,起来找不到人,就喊起左邻右舍一起去找。大家找了一个多小时,按着小脚老太可能的脚程各个路口找了一圈都无果。最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邻居从路口那里过,发现村子前面的大片油菜花里有动静。是奶奶潜伏在那里。待到问为什么,“因为有一大群鬼要来抓我走啊!我不能待家里!”
坐在院子里,她说隔壁已经去世多年的一个奶奶过来找她聊天。于是就像平常的跟人聊天一样,一问一答,有条不紊,表情丰富,动作到位,热闹异常。你如果坐她对面,很难不产生幻觉,好像真的有一个你看不见的人坐在那里跟她闲聊。
她有时候还会破口大骂,气得站起来走过去要打空气。她说有人在骂她。你告诉她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指给你看,“瞎说,他/她明明在那边坐着骂我哪!”
吃饭的时候,她有时候会突然惊讶地抬起头来,“你们咋不给那谁谁拿一副碗筷呢?来客人了也不招待,怎么能这样呢?”然后有模有样地跟人道歉,“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可是那谁谁早就已经去世了。桌子上也没有坐着那谁谁。这是很少见的,因为奶奶比较抠门。
奶奶很讨厌自己脸上的老年斑。有时候会一遍一遍地拿着小镜子照,对着脸上的老年斑哀叹,想不通自己老了怎么会成了这样一副样子。
奶奶的寿衣和寿鞋已经做好很多年了。是她自己一针一线亲自缝亲自做出来的,鞋上还一丝不苟地绣了花,是她专门跟人找了样子绣上去的。她时不时会拿出来在身上比划比划,带着一脸的满足和愉悦。然后再折叠整齐,放回自己的箱底,然后没事儿的时候再拿出来晒晒,惊一下小辈的眼球。
奶奶的寿材——我们那边对尚再世的人的棺材的称谓——也已经做好很多很多年了。差不多她八十多岁的时候就做好了。她亲自监督做的。是一口很大的黑漆寿材。就放在家里的堂屋,是家里人最熟悉不过的一个物件。进入垂暮之年。她喜欢没事儿的时候就上前去抚摸抚摸,或者有时候坐在那里用目光抚摸那口寿材,带着种极大的满足和欣慰。
还好,虽然痴呆了,但是奶奶没有染上有事儿没事儿就爬进去躺躺试试的爱好——据说村里有些老头老太太有这嗜好。到处找不到人,然后周围静悄悄你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老头或老太从你身后的棺材里慢悠悠地推开棺门坐起来。这真的是,能吓出一身冷汗。单单是一口大黑棺材放在那里,都能让人在一个人经过、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的时候心生恐惧了好吗?
奶奶的临终照片也已经拍好几年了。虽然脑子已经不太管用,但她仍然是个爱美的人,害怕自己太老了脸没法看,一定要趁早留一张美照下来。没事儿的时候她喜欢拿出来端详端详,眼中闪耀着光辉,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美貌尚在的年轻时代。
我有时候也想知道,这三年来,奶奶在没事儿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有没有思考过自己这一生呢?还是始终一直只是跟各种鬼作斗争而已?
奶奶暮年的生活当中,我最理解不了的吊诡之处在于,她一方面极度害怕死亡,避之唯恐不及,另一方面,却又积极地欣悦地有条不紊地为死亡做着各种准备。
我看着她衰老,看着她对衰老哀叹,看着她恐惧死亡。衰老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死亡是年轻人想象不出来所以可以拿来调侃的事情。死亡是老年之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看着奶奶,我有时候会想,衰老和死亡这个终极黑洞,始终在那里等着吞噬每一个人。洞里面是什么?有灵魂吗?有鬼吗?有记忆吗?有天堂吗?有地狱吗?美好吗?可怕吗?
问得多了,我只能两手一摊,天知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