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 第5章
第五卦 局,如坐金銮殿上,奉佳肴美酒,赏红粉骷髅,看将军坐在虎皮上擦一柄用来自刎的刀。
十方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郑吕语速奇快地说着什么。下一刻,睡意袭来,意识倏忽远离,全世界重归安静与黑暗。待她再次清醒,一睁眼,和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撞个正着。两对相似的圆眼睛对视着,好像在照镜子。
十方懵住,骨碌碌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房间的陌生床上。此房间风格奢靡,动辄就用宝石黄金,十分晃眼睛。床周围绯红色薄纱层层叠叠围起,像某种高端的三俗场所。
姜歧不在这里。
发现了这一点的十方,胆子就像是挣脱了枷锁的野狗,疯狂,无所畏惧,想在无边际的草原上撒泼打滚。
十方对白毛“圆眼睛”说:“朋友,你好。”
“圆眼睛”瞪着自己的眼睛,回答道:“喵。”
十方问:“阿喵,你怎么这么胖?”
白猫说:“喵。”
十方贴着床的一侧跳下来,小心地不踩到这只肥成一团的白猫。站稳后安慰道:“没关系,猫越胖越可爱,你这样子看起来美极了。”她光着脚在地毯上踩来踩去,乡下人一样翻看了整个房间:门窗被封死了,且只找到一堆金光灿灿的衣服首饰。十方奇怪地问:“阿喵,你是吃什么长这么胖的啊?”
白猫说:“喵。”
十方托腮坐在地毯上琢磨了一会儿,大致推测出了自己被迷晕后,和姜歧分开关押的凄惨现状。很明显,她是被关在某个后宫嫔妃的寝殿里了,这只猫大概就是哪个深宅妇女为了排遣寂寞养的宠物——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十方用食指戳白猫的后背,撒娇道:“阿喵,我饿了。”白猫不理睬她,专心致志盯着随风摆动的床帘。它伏下身体,一个猛扑,开始撕扯红色纱帐。十方担忧地说道:“你不要玩它,会把你爪子卡住的。”话音刚落,大白猫的爪子就挂到纱帐上缠住了,整只猫都不好了起来,后腿疯狂地蹬着床铺。
“喵喵喵喵喵!”大白猫狂叫着,整个身体都被吊到半空中摇晃。十方冲过去,想给它解下来,刚跑到一半,就听“呲拉!”一声,纱帐被白猫的坠断飘落。白猫摔在地毯上,浑身的肉都颤了一颤。它灵活得翻了个身,摇头甩毛,雄赳赳气昂昂地站了起来。十方顿在原地,呆若木鸡。白猫一颠一颠地走过来,用硕大的猫头惬意地蹭她的小腿。
这边生龙活虎闹腾的时候,另一边,姜歧见到了郑国国君郑允。与传说不同,这位弑兄杀妻的中年领袖看起来斯文清秀,甚至有几分天真。他三十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浓眉大眼,卧蚕明显,看起来十分可亲。
“可亲”的郑允微笑地看着姜歧,心中感叹道:多么俊美的一张脸啊!高洁,清雅。可惜内里已经腐烂,妄称为人了。待此间事了,就把它丢给邢司司寇好好切开来,看这怪物到底跟常人有什么不同。
他前跨一步,风度翩翩道:“小姜先生一路辛苦了!”
姜歧挑剔地看着他,刻薄地说:“表里不一,人面兽心。”正打算热情表达自己求贤若渴的郑允面色一寒,随即和缓如初,仿佛没听见这句话。
《桑南记》有云:歧术,是天下万术之首。歧门传人,是能直接与上天沟通的异人。
异人?郑允还记得自己当时问父亲:“什么是异人?”父亲摸着他的头说:“异人就是非人。他们看上去很像人,但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半人半神的怪物。数千年前,佛陀以身饲鬼,陨落于世,那是人间的最后一位神明。从此以后,中原大陆在人类的掌控下,日渐繁荣。但是这其中有一群人,他们不安于命,擅自去窥探命运的玄机。他们有的死了,有的疯了,只有一个叫泉御子的人活了下来。他本是个渔夫,有一天网住一条金尾鲤鱼,在鱼鳞上看到了天机,于是开创了歧门一派。”
“天机在鱼鳞上吗?”
“天机无处不在,但它并不重要,孩子。自从泉御子以来,天下异术不曾断绝。但是我从未听说有哪一家异门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伟业。抛弃了人的身份,去换取一点点神通,付出的代价可不仅仅是气运那么简单。所以对待异人,你可以使用他们,就像使用一驾马车一样,但没必要畏惧他们。撒豆成兵?我郑国上下七十万大军,一路碾压过去,他将毫无还手之力。我们当然敬仰神明,但是对待披着神明外衣的怪物,我们就只需要利用他们,去愚弄那些被唬住的普通人。”
人是不需要跟工具生气的,这件不称手,换一件就是了。如果天下恰巧仅此一件,那也可以用完了再把它挫骨扬灰。郑允唇边挂着温和地笑,带着点无奈的语气道:“小姜先生对寡人有误解。”
姜歧恶毒地说:“父亡弑兄,妻谏杀妻,天惩无子。你的确是孤家寡人。”
会心一击!
郑允的可亲皮囊要绷不住了!
姜歧再接再厉,嘲讽道:“你死后见到先太后,不知要对她说些什么?谢谢您的收养庇护,作为报答,我送了您的亲生儿子下去陪您,还替他坐了皇位。”郑允猛地站起,用右手食指指着姜歧,怒吼道:“你闭嘴!你以为……”他喘着粗气,怒不可遏,一把抽出剑架上的宝剑,用剑尖指向姜歧。郑吕扑过来抱住他的腿,阻拦道:“君上不可!不可啊!”又冲着姜歧喊道:“你一时口快,难道不想想十方现在的处境吗?”
这话与其说是警告姜歧,不如说是提醒郑允:此子有把柄在我们手中。
姜歧冷笑一声。
郑允勉强冷静下来,随手扔下宝剑,剑身砸在石质的地面上,发出“乒沧”的声响。他转身走回座椅,正襟危坐,片刻后嗤笑出声,傲慢地说:“小姜先生很有趣,不过还是年幼了一些。如果郑歧生大人在世的话,绝不会选择如此拙劣的试探方法。”就好像刚才的失控完全没发生过。
姜歧也收起恶意的嘴脸,平静道:“拙劣与否,要看是否有效。”
郑允大笑。
郑吕松了一口气,退回侧位站好。
郑允对姜歧道:“小姜先生也许从其他途径听说过关于我的传言,那么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听一下孤本人的讲述。”
姜歧侧头以示恭敬,道:“愿闻其详。”
郑允以一种常人聊天的口吻讲述道:“我从小就独得父亲宠爱 ,六岁的时候,有大臣进言,说宠爱幼子超过长子会使国家混乱,请求赐死我,以安民心。”
姜歧配合地露出震惊的表情。
郑允悲伤的笑了笑,接着说:“父亲拒绝了,但是从此以后,大哥就,开始敌视我,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是冷酷厌恶的。他的母亲是我的养母,待我很好,我因此甚至无法真正地厌恶大哥,只能尽一切努力讨好他,可是没有用。他于读书一事并不擅长,连骑射也比不过我,他整夜整夜的在王后那里哭诉,王后就问我说‘你为什么不能友爱兄长,做出弟弟的样子来,而偏要事事出头,令你哥哥难堪呢?是因为我哪里亏待了你吗?’我很气愤,很委屈,却还是不肯藏拙,凭什么?我不甘心,不愿意。
王后因病过世后,父亲对我的宠爱越来越浓厚。大哥的继承人位置岌岌可危,他联合追随他的大臣们上书,要父亲把陈地封给我,好让我离开京邑。陈地远而寒冷,荒凉贫瘠。我很难过,去问大哥,是不是非要我离开都城他才安心。”
姜歧平静地看着郑允。
郑允闭上眼睛,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中,缓慢地说:“他说不是,只有我死了,他才安心。”
姜歧低下头,掩去了眸子里的嘲弄。
“我不想死,所以我反抗了。父亲死后,我集结支持我的军队,杀兄夺位。这没有什么好辩驳的,既然总要有人死,那为什么一定是我?于是,我做了王上。
因为弑兄一事引来非议,再加上国师大人的离去,我继位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清流一派日日寻找我的错处,来以此邀名。说起来,贵族趋财权,清流趋美名,而我只求一条活路,为何他们是对,我就是错?”
姜歧勉强附和道:“人世间的是非曲直,谁又说的清呢?”
郑隐继续回忆,道:“我的妻子是郑国权氏家族的长女,权氏一向是清流一派,因为支持我的缘故,被其他势力排挤,家族凋零。我自身难保,无法看护权氏。妻子良俞劝我弃车保帅,请求一死。以‘死谏’的名声自保,既保存了家族力量,也为我争取到权氏一族的暗中支持。我没有答应,第二天清晨,她吞金自尽了。”郑允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如今,郑歧生先生也过世了。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先生给我和大哥讲《鹏程游》,大哥背不下来,我在他身后悄悄提醒,两人都被先生罚抄书十遍。良俞偷偷跑来给我送点心吃。如今,大家都死了,只有孤,独活于世。”
一室无言。
郑允实在是讲故事的好手,内容详实,情感深厚,感染力强。难怪会蛊惑得郑吕宁愿与父亲决裂也要全力拥护他。可惜姜歧天生情薄,他听了半天,只觉得这是个普通宫廷内斗的蠢故事,心中颇为不屑。面上配合着做出哀凄的样子,心中却不禁怀疑:难道就是这个人让师父退避他国?这可真是丢脸。
郑允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就只能努力去活。孤既然已经做了郑王,就要为这一方百姓负责。大型战乱一旦爆发,最苦的还是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郑国经不起再一次的动乱了。”
姜歧赞同道:“您说得对。”
郑允称赞道:“小姜先生是心怀天下的人。”尔后话峰一转,问道:“郑歧生先生过世是天下的一大损失,寡人哀痛不已。不知先生临终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语,供吾等自省?”郑允轻柔地问道,手握成拳,聚精会神地盯着姜歧的脸,不肯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姜歧被带回郑国一行过于容易,说明郑歧生临终前是默许弟子回郑的,这态度实在让人怀疑。难道他临死前曾占卜出了什么与郑国相关的变化,所以派姜歧来朝?可是众人心知肚明,来易去难。姜歧卷入这场乱世纷争中,只怕凶多吉少。郑允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让郑歧生觉得比唯一传人的生死更为重要?“会不会是天下运势有所改变?”郑允很期待。
虚伪的以情动人结束了,这么快就要开始谈及赤裸裸的利益,姜歧有些鄙夷。他想到如果十方在这里听到这些话,此时大概会问:“可是国家内忧外患,百姓安宁的生活危在旦夕,您不更应该勤勤恳恳工作来维持稳定吗?为什么会有大把时间跟我闲聊呢?”毕竟她总是抓不到问题重点。
越想越心痒,姜歧实在好奇郑允听到这种话的反应。所以他唯恐天下不乱地,模仿十方真诚而充满疑惑的语调问出声来:“国家内忧外患,百姓安宁的生活危在旦夕,您不应该勤勤恳恳工作来维持稳定吗?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与我闲聊上呢?这样我岂不是成了天下的罪人?”
郑允的脸僵了一僵,敷衍道:“郑歧生先生对寡人十分重要。”
姜歧继续蠢萌地问:“比天下百姓还重要?”
“一样重要。不瞒你说,郑歧生先生离开郑国后,孤曾经有幸请三言居士卜过一卦。他说孤的命运与郑国国运缠绕在一起,同生共死。没有人比寡人更在乎郑国的国运,没有人比寡人更希望郑国制下的百姓安居乐业……”
姜歧插话道:“你很喜欢用排比句,是因为这样比较有气势吗?”
郑云的额头暴起青筋,五官近乎狰狞,咬着牙说道:“小姜先生何必绕弯子,寡人的意思想必你很清楚了!”
局势又陷入了对立的僵持。
郑吕前跨一步,刻意地提醒道:“十方被我们暂时安置在偏殿里,有专人保护,小姜先生不用担心。”
姜歧嘲弄地重复:“哦?偏殿?”
此时,偏殿里的十方正踩在多宝阁顶上,手持几根尖头的簪子,十分用心地拆房顶。大白猫塞在她脚下的格子里,伪装自己是只小巧的布偶。十方用簪子划烂装饰的彩布,在横梁附近奋力抠挖出一个拳头大的小洞。每挖一会儿,她就神经兮兮地冲白猫比划“嘘!”白猫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似乎完全不明白她在干什么,但还是乖乖地回答道:“喵。”
几大块泥土相继落下,十方拍拍手掌,奋力一跃。“嘿!”双手抓住屋顶的斜梁。洞不够大,只能容纳竖着的人身,十方咬紧牙关,双臂用力,整个身体缓慢向上移动。等做到极致,腰腹一用力,前胸腋下卡在斜梁上。她死狗样的喘了几口气,高抬腿跨过横梁,终于整个人都趴在斜梁上。一时不察,大头冲下,休息了一会就觉得血气上涌,头晕目眩。
大白猫一跃而上多宝阁顶,焦急的在洞口下转圈圈。
十方小声道:“不行啊阿喵,你这身材绝对进不来的。”
白猫说:“喵!”
十方妥协地向后挪动了一点。白猫一蹬一跳,身上的肉像水一样流动,整只猫变得狭长,居然刚好比洞小一圈!十方目瞪口呆,鼓起掌来。大白猫肥嘟嘟一团坐在斜梁上,矜持地舔了舔爪子。
十方挺着腰从内部掀起青瓦,小心地移到一侧房顶,终于移开足以让少年人通过的空隙。她尽可能地保持着平衡,站在斜梁上,铺着瓦片的屋顶大概卡到她屁股的位置。十方爬上了屋顶,白猫紧随其后。“终于出来了。”极目远眺,幢幢宫殿望不到边,很壮观。十方茫然地想:不知道阿歧在哪里?
姜歧当然还是在大殿上。这是一场博弈,双方各自试探对方的底线,不断提及手中的砝码。看起来是郑允绝对强大,稳占上风。但是姜歧油盐不进,半步不退,让场面再次陷入僵局。
“姜先生不要只想着自己,也要为十方考虑。她与此事毫无关系,何必跟着你担惊受怕?”郑吕站在下首,善解人意地劝道。
深海巨石有一道缝隙,引来鱼群的疯狂攻击。
姜歧随口回答道:“不跟着我难道跟着你吗?”
万没想到,郑吕正色道:“也可,吕尚未娶妻,若姜先生愿意将先父的临终遗言说出,我愿在此发誓,此生只娶十方一人为妻,共享荣华,偕老一生。”
郑允抚掌称赞:“寡人看此段姻缘甚好,郑吕也到了该结亲的年纪了。”话音未落,姜歧已经从座椅上站起身来,逼近郑吕。
郑吕坦然地看着他。
姜歧冷笑,右手握成拳头,直奔郑吕的鼻梁骨而去,郑吕抬起手肘去挡,手肘被震得生疼。“他身手果然不错,早知道就不用在来路费尽心机试探十方了。”
姜歧看到郑吕抬手,几乎同时出脚踹向他膝盖,这一脚若是踹实,郑吕膝盖骨必碎无疑。郑吕两腿岔开,避让开他的脚,姜歧的脚落在他两腿之间的空挡里。姜歧得逞一笑,脚尖绷紧,侧面向上踢出!他用力极大,要害之物的剧痛让郑吕弓起身体向后退去,姜歧左拳由下向上挥出,正砸在郑吕的鼻梁上,直接将郑吕打飞出去!凌空飞起的郑吕一时头脑空白,想到的居然是:他为什么对我的鼻子有如此执念?随即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十方传染了胡思乱想的毛病。
郑允对这种发展始料未及。为了不泄密,他之前将大殿上的人悉数撵出,此时慌乱之下,高声喊道:“来人!快来人!”侍卫蜂拥而入,将郑允保护起来,剑戟对着姜歧,姜歧恍若未见。
郑吕倒在地上呻吟,鼻血流了一地。少年人总是冲动的,更何况本身就是任性代名词的姜歧,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无法无天,倒是很擅长大闹天宫。姜歧随手抄起桌上的热茶,大跨步走到郑吕附近,阴测测地问:“你、他、妈、的,刚才说什么?”语罢,将滚烫的茶水对着郑吕重伤的鼻梁浇了下去,郑吕的哀嚎顿时响彻云霄。
郑允焦急万分,吼:“给孤拿下他!这个疯子!”侍卫一拥而上,正待冲过来抓住姜歧,屋顶上突然掉落一个黑影,登时砸倒了这一片侍卫。
十方茫然地从肉垫儿们的身上爬起来,一眼就看到了气息凛冽的姜歧。她喜出望外地小跑几步,扑进姜歧怀里。不满地说:“你去哪里了?我好饿啊!”
姜歧没有回答,大力的搂着十方的腰。十方乖乖被抱着,用手掌一下一下抚摸姜歧的背。姜歧抬起头,透过十方的发丝看见因为疼痛不断抽搐的郑吕,阴郁地问:“为什么这种人不去死?”十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揉了揉他的耳垂,不明所以,只好含糊劝道:“阿歧,你冷静一点,不要杀气那么重啊!”
郑允要气疯了,几乎到了说不出话的地步。他的人生中从没遇到过如此失控,如此疯狂,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来人,把他们给孤关起来!”话音未落,一道白影从天而降,优雅落地,几个小跳,避过人群。最终落在整间大殿唯一的书案上,在众侍卫的包围中,郑国国君的瞪视下,旁若无人地,把毛笔架推倒了。“啪!”
白猫说:“喵。”
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