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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浮生记】·地藏(上)

2018-11-29  本文已影响0人  水镜白龙

慈因积善,誓救众生。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智慧音里,吉祥云中。为阎浮提苦众生,作大证明功德主。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本尊地藏菩萨摩诃萨。

                                                                                                  ——《地藏菩萨本愿经》

第一章 乾天古城

I

茂密的阔叶冠遮天蔽日,几乎覆盖了整片雨林。由于透不过阳光,树冠下面一片漆黑,到处都是成群的蚊子和飞虫。

若不是口中含了樟树叶片,良根本顶不住这扑面而来的浓郁瘴气。

气温超过三十度。地面上布满了盘根错节的树根,就像怪物的触须一样。良的身上已经被汗透了,他在潮湿的烂泥间寻找着立足之地,一边砍掉老阔叶藤一边前进。在提防着滑入泥沼之余,他还要时刻警惕着毒蛇跟野兽……体力很快消耗过半,良感到自己的视觉和听觉都开始变得恍惚。

“能见度只有十米左右,请小心,主人。”巴夏难掩激动的声音从水戒中传来。

自从离开戈壁之后,良向西又行进百余公里,发现了这片被石雕和城墙环绕着的古城遗址。他之前在采沙漠玫瑰时吃过沼泽地的苦头,因此原本想要绕路前行,但犹豫片刻后,又被巴夏的一句“这里面的狂气浓度非比寻常”改变了注意。

“这么密集的丛林,铺天盖地,”良拍打着蚊子,步履维艰的喘息道,“难以想象,这座古城到底被荒废了多少年……”

“四千年。” 陆吾自铜戒中道,“根据石碑上的记载来看,这座古城的名字叫做乾天。”

“为什么这种荒无人烟的废墟里会有饕餮狂气?”良走得有些蒙了,“难道饕餮的分身们还是些热爱考古学的家伙?”

“真是抱歉,主人。如果我能载您飞翔的话,您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巴夏真诚的声音道。

“咿,少假惺惺了,你这个饕餮的同族!”风不由嫌弃道,“真那么有诚意的话,你倒是化成人形来背小良前进呀?”

“……那倒是做不到,实在抱歉。”巴夏声道,“我并不是很擅长奔跑。”

“——你!”风一赌气,立即就要化身成麋来载良。良长按琉璃戒,总算将其压制。

“行了,你们都歇歇吧,我还吃得消。现在前路未卜,没有必要无端浪费体力。”良叹道。

又走了一会儿,良发现脚下时而会踩到一些石制的建筑遗迹,只是不知它们曾是铺路的石阶还是供人居住的房屋。他蹲在地上,用短刀“牙”刮去覆盖在一块方型石板上的青苔,看见了上面雕刻着的上古神兽和古老文字。

“这只神兽……”良仔细观察着石板上威风凛凛的虎型巨兽,越看越觉得它和开明兽有几分形似。

“怎么了,良?”恰在此时,陆吾忽然化身人形出现在近旁。

“不,没什么。”良立刻起身,顺脚踢过周边的藤蔓将石板遮住。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只神兽也有着九条尾巴。

“良,看那边。”陆吾说着,伸手指向前方不远处的密林。

良顺眼望去,只见一座白塔的残垣在林间若隐若现。他们两人来到塔下,但见树冠层层密布,望不到塔顶。

“从这里爬上去的话,也许可以从高处看到出路。”陆吾道。

良看着面前貌似坚固的石英岩阶梯,点了点头。

陆吾率先开路。在良身后,一张苍白的哭丧着脸的面具幽幽悬浮在空中,随着他们一同向白塔上方飘去。

良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仿佛听到身后传来了细小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苍白的面具从石柱后探出脸来,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而凶恶。

II

已经上了几百级阶梯了,树冠层早被远远踩在脚下。站在石阶间的平台放眼望去,四面都是海洋一般的浓密森林。

再往上走,良看到了层层环绕着乾天的高大城墙:它们呈同心圆状,由内向外分为三环,即使最内环的直径也约有三五千米,可以看出当年整座城池的布局都经过了精心设计,规模庞大。

“看来我们正处在这座神秘古城的中心区域。”陆吾道。

举首望去,万丈高的白塔几乎看不到顶,更不知要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良站在阶梯间宽阔的平台上俯瞰大地,忽然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奇怪了,”巴夏出声道,“这座白塔高度惊人,上下通行极为不便,看构造又不像祭祀所用……不知当年到底为何而建?”

这时,风的呼唤从塔身内传来。良微微一愣,循声看去。

不知何时化身人形的风正站在塔身内侧的石墙边歪思索着。

“小良,这些……是什么意思?”

良走过去,注意到石墙上有一些残留的刻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隐约可见。

“……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社稷千秋,祖宗百世,千古未绝者,唯我无双……”

在陆吾的念诵与解释下,良知道这上面记录了许多描写太平盛世的词句,让人不难联想到当时王朝的昌盛。

“按这上面记载的时间轴来看,乾天是在王朝处于辉煌鼎盛时期忽然灭亡的。”良疑问道,“城墙与高塔保留完好,又不像是外敌侵略,不知为何会忽然崩毁?”

“我也不知道。史料只记载道,传说中亘古大陆最后一代帝王名叫‘辉夜’,至于他最终是死于年老疾病,还是在民间发起的夺权政变中丧生,也就不得而知了。”陆吾应道。

 “又一个灭亡了的古文明吗……总感觉,亘古大陆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良有些感慨。

 “这么说来,这座白塔就是亘古大陆的墓碑咯!”风愉快的接过话。

良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巴夏闻言,亦从水戒中现身化作人形:“辉夜……说起来,我曾经从长姐螭吻那里听说过这位末代帝王的名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只记得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长姐并不很喜欢他。”

聆听着墙上关于王朝的种种记载,良心中隐隐有一丝悸动,却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滋味。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这些和自己有着某种联系。

“巴夏,你说,最后一代王在看着自己的王朝灭亡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良问。

“我不知道,主人。但是转世之后,他的元神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想这就是天神的仁慈。”

“那仁真君呢?他长生不死,岂不是要将一切包袱永远背负下去?”

“那个人……”巴夏的目光游过良的额角,他于指尖幻化出蝴蝶型的冰雕,又迅速将其捏碎,“一直以来,对挚友的执念让他无法转生,不过,我想现在的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以安心投生到天道去了。”

良的目光下移,发现在那片文字的下方,还刻着一行与先前字体完全不同的字迹,而且从风化程度来看,那行字也显然要新上许多。

他蹲下身子检视着这行字,不由心下一惊:

这是今朝大陆的文字。虽然比良在学校中学过的汉字要复杂许多,但他从小接触二姑店里的字画和古玩,因此阅读起来并没有太大困难。这行文字翻译成现今的语言,大意约为:

——现在是西元十五年,还有人发现过这个地方吗?

良记得自己离开朝云镇时是公元二零一零年,也就是说,这条字迹是距今两千年零二十八年前被刻在这里的。

他手指滑过句子末端刻着的那张笑脸,心中不觉漾起一丝孤独的悲凉。

“公元十五年,也就是在亘古毁灭的一千多年之后……原来那时就已经有今朝的人来过这里。”陆吾侧目道。

巴夏站在良身后,浅蓝色的碎发被风吹起。他轻唤一声:“主人……”然后将良的视线引到石墙一角。

在那个角落里,刻着一行更加深刻、清晰的今朝大陆文字,比起先前的那行字迹,这段汉字结构更加简化,让良更加容易辨认。它的大意约为:

——公元一千零三年,我也发现了这里。现在盛行《九歌》,在你的朝代还盛行《九歌》吗?

天地悠悠,夕阳的暮色已经笼上白塔,穿堂而过的冷风灌满了良的外衣。

“……现在是公元二零一三癸巳年,我也在这里。”他小声说道。

他望着远方深绿的边界,起身沉默了片刻。

“好了,森林的出路也找到了,我们下去吧。”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的几声“犬吠”使良一愣。

回头看时,居然是孟极形态的古在对着西方的平台狂叫。

良失声笑道:“怎么回事啊你?明明是只孟极,却叫得跟条狗似的!”

但是古却没有理他,依然对着外面狂“吠”,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良感到有些奇怪,他走过塔身的转角向外看去,顿时惊呆在原地。

黄昏的苍空下,他看到了一尊光芒万丈的巨大金佛。

第二章 黑婆

I

金佛双目低垂,若有似无的注视着良。它浑身披挂霞光,笼罩着一种神圣而威严的浓厚气息。

良吃了一惊,立刻向佛跪拜。

下跪时,良看见佛陀身下的云端处浮现出一行发着金光的彩字:最盛世尊佛陀。

 “恭喜你,虔诚的修行者。”庄严的声音从良头顶传来,“你在修行的路上历经万难,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见到了我的真容。由于你富有灵性,我愿给予你能量。从此往后,只要你虚心向佛,早晚聆听我的教诲,将来必可超脱成神。”

“感念世尊。”

在那尊佛陀的指示下,良摘下手上的戒指,将它们在地上摆成一排,接着他抽出“仁”,开始在平台上一招一式的表演起了屠龙术。

良出于虔诚的敬畏而遵照佛意做着这些他自己也不明意义的动作。然而当他抬眼时,却发现那佛的表情竟然在笑。

那笑容十分诡异,与其背后的金光形成对比,更加透露出不详的气息。良不由从心底升出了恐惧:它在笑什么?

这种感觉令他很是不安。

——不对。良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即使眼前这尊金佛的形态和自己心中所想的佛像一模一样,但还是有些地方充满了违和感。

但是在哪里,究竟是哪里不对?是它的眼、耳、鼻、舌、身、心还是意?良愤怒的停止挥刀,他瞪向空中,昂首咬牙打量着金灿灿的佛身。

那份光华简直美好的令他晕眩。

但是……不对,佛陀不可能是这样的,这不是佛。

“怎么了?你作为一个修行者,三生有幸得以聆听真佛教诲,却居然不肯礼佛?”佛陀低垂的眉眼充满了盈盈笑意。

这时,陆吾在一旁小声提示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是啊,原来如此——”良忽然醒悟:“真正的佛没有形体,没有声息,没有气味,没有空性。有了生和灭的就不是佛!”良愤怒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魔!你到底是谁?“

“……”

随着良的声音消散在空中,佛的笑脸开始变形。四周的气氛骤然变得阴暗混沌:空中不时浮现出漩涡似的黑洞,它们的中心是漆黑的深渊,仿佛连接着某种未知的无限虚空。

陆吾立即化身开明兽,张口一发业焰喷向那尊“佛陀”:赤色的火球被一颗凭空出现在佛陀面前的黑洞吸入,转眼又从忽然开启在开明兽背后的另一颗黑洞中被喷出。

“当心,陆吾!”良急唤。

开明兽跳跃疾闪,冒险躲过一劫。在它身前,大片的树木被消除了。

“被识破了,被识破了啊。”金佛的声音变得尖利,它张开双目,灼热的目光看向良:“你居然问我是谁?……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金佛的外形从头至尾变化着,在那狰狞面孔下逐渐浮现出来的,是一只形态诡异到极点、可以称之为纯“黑”的存在。

“饕餮!”巴夏忽然变得无比激动,他面露凶相,抖擞着身体化为龙形,却在朝向那片漆黑扑空之后坠落高塔。

“呵,不自量力的家伙。”最终化为漆黑的存在揶揄道。

——它居然是饕餮真身!

II

良看向白塔上空如乌云般降临的黑影,感到浑身寒毛倒竖。

“良,就是这只本体在不断的散布分身!”开明兽咆哮道。

漆黑的存在化为一团巨大的蛞蝓样生物,盘踞在墙垣的边上。

“人类,你和我散发出同样的气息,我们都是从出生起就不被承认的可悲存在。我原本并不讨厌你……但是,你为何非要找死?”饕餮道。

“我怎么可能和你一样!”良厌恶道,“你四处害人,想毁掉这个世界。像你这样十恶不赦的家伙,不要拿我和你相提并论!”

这时,巴夏以水晶般的冰层为阶梯跳跃而上,化为人形再次来到饕餮面前:“饕餮!——你依仗自己实力高超,擅闯龙宫盗走龙玺,是不是想要篡夺龙王之位?!”

“不是的哦,哥哥,”饕餮用声音故意作出几分委屈的意味:“我并不想谋权,也不想篡位。我闯龙宫、平四方,只是想以此证明我的力量,想让我作为龙族成员的身份被看到和承认。哥哥,我的愿望仅此而已,为何不行?”

“住口,不要叫我哥哥!”巴夏震怒,引来风云滚滚,“你不是龙族的一员!我的家族里没有你的位置。我以龙族的名义起誓——你的存在必须被抹杀!”

饕餮静静注视着巴夏,神情逐渐阴郁。

“快点把龙玺交出来,然后,赶紧去死!”巴夏几乎是斥令的语气。

“啊,我会去死的,哥哥,”饕餮微弱的声音冷冷道,“但是我已经决定了……在那之前,我要让所有的人类为我陪葬。”

巴夏先是有点惊异,紧接着,他目露凶光,召唤出无数道冰栅栏将饕餮困在其间。

“等等,巴夏!”眼见巴夏要痛下杀手,良一个闪身跃上墙垣,挡在巴夏面前。他抬起头来,对冰笼中的饕餮说道:“不被家人认可就那么痛苦么?我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生命是你自己的,父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他们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

“快从哪里躲开,主人!”见良与饕餮对峙,巴夏大惊失色:“危险,不要靠近它,不要被它的外表骗了!”

笼内的饕餮只是咧开大嘴笑着。

良当然知道饕餮的可怕。但是,他现在不能撤退。他本能的感觉到,如果现在的他显露出一点恐惧或慌乱,那将会招致更加不祥的后果。良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思绪,决定放出杀手锏,拼死一搏:“你的母亲不也是人类吗?如果你要杀光所有的人类,那她怎么办?”

“放心吧,我的母亲很安全,”饕餮混沌的面庞上忽然露出一种诡异而妖冶的笑,那漆黑的笑脸让良毛骨悚然,“因为——她已经被我吃掉了啊!”

良顿时感到呼吸困难。

“知道我为什么要吃人吗?因为,你们每一个都和我的母亲那么像,每一个都比我更像我的母亲,这让我非常不爽啊!”饕餮不断变换着形态,时而崭露出龙的触角,时而幻化出部分人形。最终,它将视线定格在良的脸上:“啊——你也是,你和我的母亲真像啊……让我真想一口吃掉你。”

“离我的主人远一点,你的对手是我!”巴夏站在冰梯上怒喝道。

良定睛看去,发现此时注视着自己的是一对炯炯有神的明亮双目。那对明眸的主人戴着一只细长的紫色锥型耳环,是个看上去比良还要稚气,约莫十六、七岁的美少年。少年的笑容天真而澄澈,令良有些意外——他难以将眼前单纯的少年与饕餮联系在一起。

风见了饕餮的人形,不由大为惊艳,她从未想过世间竟会有外形如此妖冶美艳、笑容却又这般甜美纯净的男子。她虽然按照良的指示与古一起远远躲在塔楼内,却被那正以脚尖点立在墙垣上的人影完全摄住了心神:“好漂亮……”脱口而出后,她满脸通红的强迫自己甩了甩头,“不行、不行!我可是小良的人!”

空中传来一阵爆裂的脆响,电光石火间,只见饕餮破笼而出,飞身上前一把扼住巴夏的咽喉:“对了,差点忘了,我家的哥哥是你的式神。只要我杀死他,你就不得不和他一起下地狱了……”他说着,眼波流转,暗含笑意的目光向良瞥去。

“如果杀了我,你觉得龙族会放过你吗?”巴夏仰头轻蔑道。

“呵,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一直将自己的主人作为诱饵,目的就是让我现身。”饕餮讪笑道,“呵呵,我真不明白,像你这么弱小的家伙,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饕餮说罢,手下施力,他们脚下的冰层骤然断裂,巴夏再次坠落高塔。

“——巴夏!”良冲向塔墙。

“哈哈哈……”饕餮狂笑着降落在良的面前,“放心吧,那条鱼没那么容易死。”

 “自己存在的意义要靠自己去寻找!”良缓缓起势,以手中刀尖对准饕餮眉心:“受死吧——因为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将你抹杀!”

他施“龙行浅川”迅速近身,又一招“怀中带月”想要切割对方首级;如同幻影般的,饕餮从他眼前迅速消失,他转身一记“神龙摆尾”以脚跟向后砍去,却被饕餮用手肘格挡正着。

“呵呵,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还不是我的死期。”饕餮说着,向后一跃,对良缓缓张开双手十指。

良暗吃一惊!因为他分明看到,饕餮的十指上都戴着颜色不同的戒指。

“那些是……契言之戒?!”良惊呼。

“呵呵,不错,”饕餮双手合十,盘腿浮在空中,“我很中意你,因此决定要特殊照顾你一下——我给你选择自己死亡方式的权利。”

说罢,饕餮双手向旁挥去,只见他面前的十方石板上忽然印刻出浮雕般的花纹,泛起了对应着饕餮十指上戒指的、颜色各异的幽冥的光。

“少自以为是了!”良没顾得上细看,他刚向前冲出一步,却见脚下刚踩到的一块石板处发起了黑色强光,而其它九块石板上的光则淡了下去。

“呵呵,原来如此,还真是选了一种很适合你的死法。”饕餮一边愉悦的笑着,一边摘下了右手无名指上一枚刻着黑色蛇雕的戒指:“那么接下来就交给你了,黑婆。”

接着,他的身影便化为一张苍白的面具狞笑着消失了。

良低头看去,只见脚下冰冷的石板上逐渐显现出一枚破碎的环形蛇雕:雕刻上绘着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蛇的头尾相连形成一个环,有点像是太极的图案。

下一刻,良满头的头发忽然竖直起来,垂直的碎发在空中飘。

“良,小心!”在开明兽的提醒下,良总算反应过来闪离原地,只见饕餮留下的那枚黑色戒指悬浮在空中,从中出现了一只样貌诡异的妖怪:它的身子像是一个不及三岁大的婴孩,脸却如过百的老人一样布满先知般的皱纹。那张人脸下方的空中浮现出两只白手,其中一只手中还拿着一根橄榄枝。

刚才就是它试图用脱离身体的另一只手从空中提起良的头发。

“那家伙,原是西王母手下的黑婆,怎么会投向饕餮呢?”想起自己那位人面蛇身的前主人,开明兽忽然显得有些慌乱:“当心点,它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III

这时,白塔上空忽然传来声声若有似无的铃声。仔细看去,原来那黑婆的手中换上了一对青铜制成的扶摇铃。

“是龙凤对铃,如果单摇龙铃或者凤铃,都只是会各自发出清脆的声音而已,但如果把二铃相扣再摇,则会引发大难。”开明兽摇了摇身子,低头对良道,“快跳到我背上来,良,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呵呵呵!以为你们还逃得了吗?”黑婆说着,两手相扣,震撼人心的声音通过耳朵进入良的大脑,在他的身体中回荡,只见陨石般的火石不断砸落在白塔上,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

良抬头嗅了嗅,感觉味道不对,果然四周很快燃起滚滚浓烟,变得热浪冲天,火势极大。

开明兽载起良,一路躲避着从天而降的火石,向着塔下一路狂奔;记不清已经逃了多久,只是它们每向下行走四段阶梯,就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刻着那枚环形蛇雕的地方,而它们身处的海拔没有任何降低。

“这是怎么回事?看上去就像无限阶梯一样!”又下了几百层阶梯后,在前方引路的麋声音中带着哭腔,“按距离来说,我们早该回到地面了。这样下去,我们恐怕一辈子也离不开这个塔了!”

夜色过半,遒劲的朔风呼啸袭来,良绝望的立在白塔上,不由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麋双膝一软,跪倒在石阶上。

开明兽试图与黑婆展开搏斗,然而对方似乎根本没有有形的实体,一般的攻击奈何不了它。

他们又下了无数层阶梯,却依然停在原地。

从天暗到天明,从天明又熬到天暗。

无间断的天降熔岩使他们身心俱疲,连开明兽也支持不住的斜倒在地。

良不顾一切的施展开呼吸法,用尽力气向黑婆挥刀而去,换来的却只是手臂处撕心裂肺的灼伤。

良在一片浓烟中剧烈的咳嗽着,他冲向塔的边缘,看着夜幕下的无尽深渊,心中竟萌生出一种想要跳下去寻求解脱的冲动。

四周火势熊熊,头顶上的黑婆仍然阴魂不散。

良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万般无奈的穷途末路。

“陆吾,我想……我快死了。”他奄奄一息的爬在墙垣上,气若游丝的对开明兽道,“我……还以为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还以为我有着独特的使命,能凭借‘屠龙术’以一己之力拯救大家,还以为自己是被上天选中的人。结果,到头来,我还是要和普通人一样死得如同蝼蚁,而且,还搭上了你们的命……对不起,陆吾……我终究不是饕餮的对手。”

开明兽听了,挣扎着从地上支撑起身体,仰首望了望天。

火红的瞳仁看向了良:“不,还没有结束。还有一个办法。”

*      *     *

看着忽然跃至自己面前的虎影,黑婆微微一愣:“你是谁?”

开明兽道:“天之九部帝之囿时,我是天帝之神开明兽陆吾——也是良的第一个式神。”

接着,良似乎看到开明兽最后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便纵身扑向那片火海。他想要出声制止,却已经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黑婆嘲笑道:“哼,狡猾的小鬼,居然想出牺牲自己的式神、利用契约的规则坠入中阴期这种办法来逃走。算你聪明!不过卦象呈六合之势,你的死期已至,这一劫怎样都躲不过!你,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第三章 冥府

I

开明兽死了。作为式神契约的代价,式神死亡时,道行师要与式神一起进入其死亡后的中阴期,直至护送它轮回转生为止。

在良的面前,一面不断旋转吞噬着的黑洞从时空中裂开,那是邀请他进入冥府的地狱之门。

眨眼间,阴森的寒凉与与业火的灼热同时扑面袭来,令良浑身战栗。

这颗黑洞的另一端是阴曹地府,而他即将坠入地狱,去寻找开明兽,并用他的力量陪伴它穿越冥界。这是,它此生之所以愿意作为式神供他驱驰的条件之一。

良深吸口气。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他正要踏入那颗黑洞,风忽然从背后扯住了他的衣角。

“小良,”她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良听得出里面饱含着的执意,“……不去那里,不行吗?”

风低着头,用前额轻轻贴在良的背上。刘海挡住了她的双眼,看不见她的表情。

“风……”

黑色的风从洞中吹过。良转身,轻握住风的双肩:“陆吾为我而死,这是我和他之间的契约。”

“如果一定要去,我也要跟着小良一起!”风抬起头,碧色的眸子中已经有泪光在闪烁。

“别来。”良道,“穿越阴阳两界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没必要搭上你们。你们别来。”

这时,巴夏也上前一步:“主人,您知道的吧,缔结式神契约这种能力原本只有道行高深的驭术师才能做到,而您却是依靠戒指的力量才完成的。也就是说,您是一种特殊情况,恕我直言——其实您并不具备强大到能够护送式神转生的力量。相信陆吾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就算您不下地狱,它也不会怨你。相反,如果您一定要冒险前往,可能这次就有去无回了。”

“我知道!”良抬高声音,“但是契约就是契约,就算再勉强也要去履行,这是我作为道行师对自己式神应尽的责任。我倒要看看,那个一直眷顾着我的地狱究竟是何般模样。”

巴夏听了,后退一步微微垂首:“我明白了,主人。不论您作出何种选择,我们都一定会支持您。”

风一下子慌了神:“但、但是……太危险了!”

良摸了摸一直在地上转圈的古的脑袋,将它抱起放入风的怀中:“不管是换成你们中的任何一人,我都会这么做。放心吧,我一定会顺利完成契约,平安回来。”

良说着,又伸手揉了揉风的头发,对她露出一个温柔而好看的笑——“相信我。”

风的双脚顿时脱力,她一下跌坐在地,声音轻颤:“我……相信你。相信你,所以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就算化成了石头,我也会继续等下去的,所以……一定要回来啊,小良!”

良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了风的身上。

“嗯,我绝对会回来的。在那之前,你们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说罢,他转身来到黑洞的边缘,向下看向无尽的深渊。

他隐隐听到了哀怨的呜咽声从脚下幽凉的缝隙中传来,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种混杂着绝望和悔恨的挣扎,那是由众多无法安息的灵魂一齐迸发出的嘶鸣,他仿佛能看到它们扭曲的脸孔在面前摇摆。

阴凉的冷风直贯脊背,夜色璀璨而混沌。

那一刻,他动摇了。

在他脚下的,是真正的地狱。

虽然人间也有无数苦恼,但地狱对他而言却是个完全的未知之境,并且必定充满险阻、痛苦远胜人间。一但他从这里跳下去,从此便再也不能回头。

……说起来,在至今为止的旅程中,当他在遭遇这样前途未卜的险境时,都是怎么克服的来着?

他想到,当他在雪山中奄奄一息的时候,当他身陷流沙即将窒息的时候,当他在角斗场上放弃希望的时候,还有无数次被敌人制伏、差点死掉的时候……

不论怎么回想,记忆中浮现出的都是陆吾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并且以它的力量带他化险为夷的情景。

是啊,他从不曾真正担心、惧怕过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因为他心中知道——有陆吾在。

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一直知道:不论他遇见怎样的艰难险阻,陆吾都会站在他身后全力保护着他。

但是接下来的路,却只能靠他自己一个人走了。

不过,正因如此,他才更不应该望而却步,哪怕前方是地狱深渊——

因为陆吾在那里。

——他跳了下去!

从原本安逸的人间跳了下去。

命运的齿轮咔咔作响。

从此再无法回头。

II

良一进入那个空间,白塔四周原本燃烧着的火海便立刻被一阵天降大雨所熄灭。

风开始磕磕绊绊的念起《心经》为良祈祷。在她的身下,雨水像根根银线似的,从被浸透的良的外套一角流落。

巴夏忍不住打趣道:“你还会念佛经?”

“不然怎么办?”令巴夏没想到的是,风忽然哭了出来:“还有什么办法能救小良?你这家伙好歹也是小良的式神,他下了地狱,你居然这么不急不慌的,到底有没有人性?呜呜……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是饕餮的同族,怎么可能有人性!呜呜呜……”

巴夏盯着泪如泉涌的风,沉默了片刻。

“你爱上他了?”巴夏问。

风只是继续哭着:“我本来,每天在西皇山上埋头吃草,总是为了一点小事就和别的麋鹿争的不可开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如果没有他的话,我很可能会就这么随波逐流下去,莫名其妙的就过完了一生……但是,是小良让我见到了外面广阔的世界,让我成为了自己,让我能作为风而真实的活着……我很感谢他……你不懂的,这是,大于爱情的感情……”

巴夏静静听着,而后忽然转身跃上白塔边缘。

“你、你要做什么!”风惊问。

“这还用说么?当然是作为式神来辅助主人了。”说罢,他便化身趴蝮跃下白塔。茫茫大雨中,只见它的身影如蛟龙般向远方游去。

黑婆嘶哑的笑声从风的头顶传来。

“愚蠢的家伙!”时隐时现的黑婆嘲笑道,“你们还真以为那个人类小子有平安回来的可能吗?”

“小良当然会平安回来!”风不悦道。

“哈哈哈哈!”黑婆放声大笑,“我说,你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什么意思?”风问。

“……听你们所言,那个小子,似乎并不是个能够识破元神的驭术师吧?”黑婆乐道。

“那又怎样!”风充满敌意。

“也就是说,他与式神间的契约羁绊之所以能够维系下去,可都是托了那些戒指的福啊……”黑婆说着,眼角的目光滑向了正于石砖上被摆成一排的契言之戒。

“——!”风骇然一惊,“你、你的意思是?!”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进入地府之后,生灵的形态会发生改变,变为以元神的状态存在。那小子没有识破元神的能力,一但失去了作为契约信物的契言之戒,他就没有办法与他的式神相认,也就根本不可能完成护送它转生的任务。这样一来,他当然就会永远被困在地狱里了!”

“你——你这妖婆!”风怒道。

“呵呵呵呵……”黑婆断断续续的笑声依旧缭绕在白塔上方。

风走上前,弯腰拾起了那些契言之戒,然后用绳子将它们穿成一串挂在胸前。

她狠狠瞪了黑婆一眼。

接着她便毅然决然的与古一同跳入了那面通往冥界的黑洞。

黑婆稍稍敛起狞笑。

少顷,它也随之进入了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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