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33期“母亲”的专题活动。
一晃几年没有回家了。
踏上故土的第一感觉,整个小村庄变得萧条冷落,没有了以前的生机。眼帘中房舍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不过风吹日晒它们的表面大都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变浅变淡。有那么几间房顶上还竖着几根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抖动。
抬起头,天色惨白,一抹狭长的云黯淡中带着愁绪。街上几乎见不到有孩子们在跑动,中青年人也很少,大抵都出外打工。墙角处倒是可以见到几个老人窝在一处聊天。
“啥时回来的,林峰。”
挨近自家大门口,正好撞见老邻居许茂。许茂和我差不多一样年纪,四十来多岁,童年的伙伴。小时候天天在一起玩,打过鱼、摸过虾。
“刚回来。许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吧?”
我上下打量着他,脸上皮肤变黑了,额头出现了皱纹。身躯肥胖,比头些年变得老成了许多。
“守着那几亩地,对付过日子吧,没办法出不去门。”
“怎么呢?”
“我妈需要照顾,离不开人。”
“噢!”看见他低着头若有所思,我没有细问。
“小峰,小峰回来了!”这时,我听到母亲的声音,昨晚电话中告诉她今天回来,估计一大早她起床后便会时不时地盯着院子大门处看。当我出现在大门口时,她一准看到就从屋内走出来。
“婶子看见你回来,她接出来了,你快进屋去吧。多少年没有见过面了,等歇歇脚有空到我家坐会。”许茂客气地说完,便转身走开。从他缓慢的语气中,我竟会觉察到其中夹杂着一丝疲惫和淡淡的哀愁。
“好的,好的。”情绪带有传染性,我被他感染得心情郁闷。看着他的背影,多多少少有些落寞。
“小峰,小峰!”
母亲走过来,忙不迭地叫着我的小名,脸上堆叠着笑容。可是我发现她的身上竟少了些灵动与鲜活,耸起的肩膀显得僵硬,笑容有些被拘禁的样子,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呆气。
“妈,妈!”
我的心里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几年了,几年没有见到母亲的模样,多少个日夜的思念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我就地跪下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上前抱住了母亲,眼泪不自觉地涌现出来。
几年前。
“妈,我想出外打工。”我考虑了好多天,终于下定了决心。
“打工干啥,在家种点地,养点猪或者牛算了。”母亲不愿意让我出门,担心我一个人在外面吃苦遭罪,我知道她还有着另外一层担心。
“猪、牛这两年市场行情并不好,也挣不到啥钱,现在屯子里的人大多数不都外出打工吗。”我努力说服母亲。
“唉!你实在想出去就出去吧,不过要照顾好自己。”母亲轻声叹气,无可奈何。
有什么办法呢,这年头得想法挣钱,没钱就难以生活下去。要不是因为没钱,于小雅也不至于和我离婚。
“小峰,我们离婚吧。”有一天,和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于小雅向我提出分手。
“为什么呢?”事发突然,我感到有些诧异。
“咱家太穷了,你不能给我更好的生活。”于小雅淡淡地说。
“你说的是真心话?”
“是真的,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于小雅很正式地说。
虽然我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但最终俩个人还是分了手。
后来听说于小雅和我离婚后,马上和一个有钱的人结了婚。那个人我知道,是个搞工程的包工头,以前在人们风言风语中,我听说于小雅和他之间好像存在一种说不清的关系,只是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
至此我不得不相信于小雅和我离婚完全是因为钱的原因,但至少是主要因素。
“你出外打工也行,但别因为以前的事和自己过不去。”我懂母亲另一层担心的意思是怕我刚离了婚,心情不好想不开,在外面出现什么状况。
前些年在邻近村里就有个比我年长几岁的人,由于和老婆离婚,心情不好在外面干活分心,干着干着活,从盖楼施工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
“妈,我只想挣钱,其它的事我不会考虑。”
说这话既是安慰母亲,也是安慰我自己。
“唉!”母亲又是一声叹息,我知道它的内涵沉重。
就在母亲第一时间听到于小雅要和我离婚的消息,先是震惊,继而在于小雅面前央求她即使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不要和我离婚,并保证把自己养老过河钱拿出来给她。
“切!你那俩过河钱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在遭到于小雅的拒绝后,母亲的情绪一下子十分低落,尴尬、难堪,痛楚让她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眉头紧蹙,眼神呆滞,嘴角抽搐。
“儿子,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想得开。”她自己心里难受,却还来安慰我,在我面前又要极力装作坚强,可说话间会转过头偷偷抹去眼泪,尽量不让我看见。
我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痴呆得像一根木头。那阵子是我最痛苦的时候,身心备受煎熬,头时不时地痛得厉害,嗓子眼里儿往外钻火。
母亲见我模样,便从自己家搬过来住,日夜陪伴我,开导我。生怕我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蠢事来,直到我打工离开村里。
几年了,我一直外面奔波没有回来,母亲不知道是怎么样熬过来的,她肯定一直担心我的状况,在外面是否吃得好,睡得下。
在我刚出去打工的日子里,天天会接到母亲的电话问这问那,我天天报平安。后来知道我在外面稳定下来,也可能怕打扰我生活,电话次数便少了些,再后来电话次数又少了些。
一开始我觉得这样挺好,减少了母亲的絮叨和接电话的麻烦。可后来竟会不安起来。那是有次和工友闲聊中,说起打工不容易抛家舍业,家中有老人生病都不得照顾,我便突然间想起母亲,不知道她在家中什么情况。电话次数减少是不是她出了什么状况。
我给母亲打过去电话,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主动给母亲打去电话,母亲说她在家很好,不用惦记。我意识到以前电话中母亲话很多,现在却语言简短,语气也淡了些,语句还有些地方不连贯。我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决定回家看看。
“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我平日里真是忽略了对母亲生活状况的关心。
此刻我扶着母亲的肩膀,觉得她瘦了好多。肩膀少肉,骨胳凸出。她消瘦了,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我不禁心酸起来,问她是否生过病了。她说哪有,这不好好的吗。岁数大了,可不都是这样子。
母亲见我回来真是很高兴,拉着我的手,把我整个人看上看下。当天晚上,她做了好几道菜,瞧见她来回走动的身影,我总感觉她的关节不如先前灵活,抬腿间显得机械。
“妈,邻居许茂家过得怎么样?”晚饭后我和母亲聊天。
“许茂是个好孩子,要不是他妈拖累,他也会和你一样出去打工。日子也是过得辛苦,孩子大了要给买房,要张罗孩子成家,还要有老人有病在身边照顾。”
“他妈什么病呢?”
“小脑萎缩,走路歪歪斜斜的,前拉后撤。记忆力又不好,有次出了家门半天不见她人影,后来许茂在外屯找到了她,好悬没走丢。”
“噢!”
接下来在家的日子里,母亲很少提起最近发生的事,似乎没有什么印象和记忆,倒是有兴趣提起过去的事,并沉浸其中。
比如她有回忆讲起:
正值冬夜。外面早已漆黑一片,无边的黑暗中隐藏着不尽的寒冷。
“发烧得厉害,怎么样好呢?”
女人搂抱着怀里的孩子,不时地摩挲着孩子的额头。
“这个折腾劲儿。”
躺下欲睡的男人揭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刺眼的灯光晃得他颇不耐烦地嘟囔着。
“快起来,咱俩带孩子去街里小诊所看下,发烧不退。”
“这都几点了,卫生所早关门了,人家都趴被窝睡下了。给孩子吃片退烧药算了,等明天早上再说。”
“你不去,我去。”
女人真是急了,穿上衣服匆匆下了地。而那男人却是把头重新埋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漆黑夜,寒冷风。
她抱着被子包裹严实的孩子硬着头皮独自走在街头。
紧缩的双肩强抑制着内心的恐惧,她从来不敢一个人在夜间行走的,谁知道黑暗中会隐藏着什么害人的东西。
可这次孩子生病要急于找医生看下,自己真是豁出了一切,管它什么黑暗、恐惧、害人的东西。
时间已是深夜,家家户户都闭了灯。
“当!当!”
“医生,睡下了吧。开开门,我孩子生病了。”
暗夜里响亮的敲门声混和着女人急迫的招呼声。
小诊所的灯亮了,医生惊讶地问她深夜里怎么一个人过来。
“他,他死了。”女人面无表情,淡然地说。
后来女人和男人离了婚,却是因为男人过日子缺乏责任感。男人好吃懒做还不算,又学会了赌博。女人多次劝赌无效,便在男人赌输一笔不小的钱数后,女人坚决和男人离了婚。
故事中的女人便是母亲,那个孩子是我。
离婚后母亲一个人领着我过日子,生活很是艰苦。但母亲是一个很坚强的人,所遇到问题和困难她都挺起肩膀去面对解决。
为了维持生活,母亲开荒种地,又养起了猪,并接了些手工活,日夜操劳,辛苦可想而知。
印象中,我记得有一年,母亲起早贪黑侍弄地,有一回正晌午也没休息,顶着烈日在地里锄草,结果头昏脑胀,眼前发黑中了暑,竟一头栽倒地里,还好跟前有别人下地,把母亲搀到树荫下,情况一点点好转……
“小峰,帮我看下酱油瓶在哪里,刚才还在我手边呢,这会怎么就不见了呢?”
我回来的第三天做晚饭时,看见母亲扎着围裙,外屋地上转着,厨房里四下张望。
“那不是在饭桌上放着呢吗。”我一眼瞥见酱油瓶说。
“看我这记性,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刚刚随手放在那里的,一转身就想不起来了。唉!”
“油瓶里没有多少酱油了,我去买一瓶吧。”看见酱油瓶里酱油见了底,我说完便向屯中的商店走去。
商店的主人熟悉,开了多少年商店到现在一直经营着。
买过酱油,和商店主人说了会话。临离开时,店主人说:你家我婶子这两年记忆力好像不太好。有次来商店买过东西,她拿出一张百元钱递给我,没等我找齐余钱给她便要离开,还好我叫住了她。等接过钱,她说看我这啥记性,一转身就忘了找余钱这事。
商店主人的讲述,让我意识到母亲这是年老记忆力衰退了。怪不得在家几日她和我说话多是说些以前的事,那是在她脑海中记忆深刻,而发生在眼前的事多半会忘却。
我无形中感到了一种悲衰,为母亲步入年迈。
“林峰,你有没发现婶子身体有些异样?”
隔天我到许茂家串门,他向我提起。
“是呢,我也感觉她身体哪里有些不对劲,有时走路看上去腿脚有些不灵活。”
我有些疑惑地看向许茂。
“我也是近一年来发现的,有时看见我婶走路两只胳膊抬高,两只手上扬发抖,像是小鸡扑腾翅膀,前仰后合地腿脚站不稳——”
“一开始我以为婶子经常和我妈在一起,有学我妈走路样子,可是后来发现不像。这种情形一开始还是偶而的,后来变得频繁。不过奇怪的是她在别人面前经过,腿脚看上去不利索的时候多,而自己一个人独处时却又变得走路比较正常。”
“这其间便有人说我婶是在装病,是要引起别人注意,害怕你不在她身边,万一哪一天真的生病了又没有别人关注。对了,想起了一件事呢——”
“什么事?说一说。”我很好奇许茂要说出什么,直觉告诉我应该和母亲有关,我迫切地需要知道内容。
“王桂芝你知道吧?”
“王桂芝,街西头那个?”
“对,就是她,咱俩小时候没少跑到她家去偷她家枣树上的枣。”
“哦,她怎么啦?”
“她没了,七八十岁的人突然间就患了脑溢血。她这一辈子无儿无女,没人在跟前照顾,死在屋里好几天才被人发现。那阵子事情过后,总会发现我婶饭后溜弯时,走到王桂芝门口要朝空荡荡的院子里默默地看上一会。”
“婶子常常对我说王桂芝真是可怜,一个人就这样孤零零走了。并说我妈多好,跟前有我照顾。……”
听到这,我不禁联想到了王桂芝的死影响了母亲的情绪。她一定会想到自己的状况,我在外面打工,而且三年未回了,留她自己一个人在家,真要是突发什么疾病,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装病!母亲难道是在装病?是要装作给外人看,想着自己的儿子不在家,要博得别人的一丝同情和可怜,真要是有一天病倒了,兴许能获得别人的关照,不要像王桂芝那样结局。”
我一阵愕然,竟从来没有意识到母亲后半辈会沦落到如此情形,不管她的状况是真实由于身体健康的原因,还是出于心里对自己身边孤寂无靠的担忧。
可是她从来不曾向我提及这些,每次电话中都是说自己很好,不用惦记。她这是怕拖累我,影响我在外面打工挣钱,宁愿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在困境中挣扎。
从小到大,母亲一直无私地为我付出。而我却没能够很好地关心她,照顾她。她让我感到无比温暖同时,又让我内心非常愧疚。
从许茂家出来,独自向家走去。
天空惨白黯淡,一如我从外面回来时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