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仿佛一块浸了脏水的破抹布被人从房子里丢出来,他被放学的铃声搅了清梦,烦躁地甩了甩脑袋,又依依不舍地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叹了口气,胡乱地抓了几本没了封面的书攮进桌肚里的布包,走出教室的时候还不忘用脚把门带上。
外面天正黑。
路灯已经点起来,笔直地延展过去,幽幽地。他裹紧略显单薄的外套,努力把已经被洗得泛白发软的衣领竖起来以抵御寒风,一只手紧了紧口袋里皱巴巴的十几块钱,吃力地朝前走去。
时候还早,他来到一家网吧门前,玻璃门上贴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蓝色标识。摸了摸下巴上渐长的茸毛,他估摸着等再过半年他满十八岁的时候它们便该被叫做胡须了,不管怎样,他想,奶奶的,老子咋不早生半年。
虽是这样想着,他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将衣领竖得更高——好使自己看上去成熟点,然后径自推门走了进去。在柜台前他拿出一张公民身份证——不是他的,那背面的照片是个女人,柜台网管瞟了他一眼,仿佛没有看见照片似的接了过来,随后刷卡,压钱。他拿着卡在乌烟瘴气的房间里寻觅位置,一边想着上回在火车站竟然捡了张身份证,真他娘的幸运。
出来的时候路灯已经是一盏隔一盏地亮着了,空气潮成一块,他在路边的小报亭买了一包烟和火机,熟稔地点起来一直叼到家。
靠着门在黑暗中安静而猛烈地吞吐着浓烟,大概在他被呛得第三次咳嗽的时候,那支烟燃尽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把烟头顺在墙上,掏出钥匙开了门。
门的那头也是同样的漆黑,他松了口气,却也并不开灯,而径直朝卧室走去。在房门口他却停住了,黑暗中他看见一个比黑夜更加深邃的影子正坐在他的床上。
那影子岿然不动,他也就一直伫在门口,静谧中沉默好似将时间都凝固了。直到窗外鸡鸣了三声,那影子才似有了动作,仿佛叹息了一声,又仿佛没有——黎明的微光混杂着尚未褪色的黑遮掩了他的视线,然后那影子站了起来,朝门口走来,在经过他时顿了一下,随即粗暴地把他撞开,走了出去。
他在门口又立了一会,困意伴着清晨的鸡鸣一同袭来,等到他略微清醒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用力地扯过床单的一角,将整个头都包了进去,他嗅着嘴边还残留的一丝烟草味,心里稍微有了点安慰,于是放任黏稠的困倦将他拖拽入不可预知的深渊。
他醒来的时候阳光正顺着窗沿四处跳跃,屋子里略有暖意,客厅桌上的砂锅里蒸着鸡汤,缭绕的烟雾翻滚着飘散。他拖着有些沉重的头爬起来,舀了一碗喝了去。手背随意抹了抹嘴,从门背上取下帆布包,又对着镜子整了整仪容,他这才出了门。
整座小镇都浸没在午后氤氲的空气里,镇子不大,从家到学校的距离也并不很长,看了看时间还很充裕,他决定在路上耽搁一会儿。在路过花店的时候他进去买了一株含羞草——被巴掌大的盆子装着,小草似乎也感受到自己被人捧在了手里,枝叶紧紧地缩起。
到学校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早了点,偌大的教室只有他一个人以及一株草。他数到第五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将草放在窗台上,随即又拿起来看着发了会儿呆,最终将它藏在桌肚的最里面,这才吐出了进教室以来的第一口气。
不知怎么地就挨过了几节课,课间他突然觉得小腹有些紧,大概是那碗鸡汤的缘故。他站起身准备去趟厕所,却发现同桌的女孩头伏在臂弯下似乎在哭,他轻推了她一下,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他坐回去,又站起来,这时他手里多了一盆含羞草——小草的枝叶正小心翼翼地伸展开来。他把那盆草放在她的桌上,女孩终于察觉到他的动静,连忙站起来,微红的眼睛看着他放在自己桌子上的草,歉意地看了他一眼,让出位置给他出去了。
放学后他没有朝家走,而是远远地跟在女孩身后——他从女孩的朋友那听说女孩遇到了些麻烦,总有高年级的学长在路上堵她,他觉得有必要保护好那株含羞草。
一路上含羞草却一直稳稳当当地睡在女孩的手心里,直到她捧着它进了家门,他才收回视线,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失落。他在电线杆下站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时才想起来回家。
他朝着那条巷子的出口跑去,不久竟发现自己迷了路,却也不怎么惊慌。小镇的道路直来直往,沿着最宽坦的大路走就能到家,他想。
小巷外的道路却越来越复杂,车影人影驳杂在纷乱的街道上。霓虹灯在都市的车水马龙里闪烁得分外寂寥,不多时又一阵风刮起,他打了个寒颤,伸手把软下去的衣领又立了立,朝地上啐了口痰。
百无聊赖地走在一片喧嚣中,他被刺眼的车灯晃得有些头疼。将这个星期天按照惯例在网吧消耗掉,看了看天色,他终于打算回家。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填饱肚子。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一点零头,想着网管的盘剥,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我操。
当他啃着一块锅盔走进城中村最破的那条巷子的时候,整座城的灯火正烧得欢,他向身后望去,依稀能看到天际边闪烁着的从城里射来的光。不管怎样,那都跟他无关了,看着身旁这破落的小地方,他耸了耸肩,顶着此地格外猛烈的风骂骂咧咧地走去。
小巷里却透着几缕灯光,他略感意外地望去,发现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家洗头店。突然从店里走出一个女人,似乎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自顾自地走到门外一个水龙头那开始洗头。那女人裹了件厚实的毛裘大衣,下襟堪堪包住大腿,小腿上套着一双长靴,内里的丝袜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光。女人往头上抹着洗发香波,过了一会偏过头把头发束成一缕放在水下冲洗,这期间难免与他有视线交错。女人将头发清洗干净后用手紧紧往下捋干,随后似是故意般将头发向空中散开来。寒风将香波的味道吹来,他的心躁动了一下,却看见了那家店的招牌,他朝地上啐了口,操,婊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里。
进了家门,黑影和往常一样依旧坐在沙发上抽着闷烟,香烟燃烧时放出的几点火星在一片漆黑中显得格外明亮。他走进卫生间,拿起杯子在龙头下接了一杯水喝了下去。手摸着连瓷砖都没装的水泥墙壁,他实在忍不住给它重重来了下,刺痛的拳头混着自来水刺鼻的味道终于使他稍微清醒了点,然而闻着客厅那劣质香烟的浓烈味道,自来水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终于忍不住将刚才吃下去的一点东西全吐了出来。
而黑影只是在安静地抽烟。
他爬上床时已经不知道是几点,床单上还残留着烟草味。穿着许久没洗的衣服躺在床上,他闻到一股子酸臭味,却也懒得爬起来打理下自己。捂住痛得还在微微抽搐的肚子,他终于在熟悉的烟味和汗味中睡了过去。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晚了一点,站在教室门口他不好意思地捎了捎头,戴着黑框眼镜的矮个子男人对他点了点头,便继续在黑板上板书。他走到第五排靠窗的桌子边,女孩抬起头对着他笑了下,随后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让他进去。
也许是昨天睡得太晚的缘故,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他忍不住打起了迷糊,混沌中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起,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看着黑板上宛如天书的字迹,他不禁哑然,感到自己的耳根正因逐渐充血而发热。一只手却搭在他背在背后的手上,轻轻地写下正确答案,他愕然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却发现女孩正安静地看着他,他突然感到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放学的时候矮个子男人叫住了他,说是要家访。他带着男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些无聊地应答着男人的无聊问题,就这么到了家。房间不大,甚至连墙都没粉过,他站在门口,突然有些局促。男人看着有些破败却十分整洁的房间,愣了一下,随即看到客厅桌上煲着的鸡汤,微笑了起来。男人脱下鞋走进去自顾自地拿起碗盛了一碗喝了起来,他看着男人熟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的举动,心情莫名放松起来,也走了进去跟男人一起喝起鸡汤。
矮个子男人最终没有见到他的父母,看着被阳光撒得亮堂堂的水泥墙壁,男人心里一个激灵,却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他在家里呆了一会儿,心神却忍不住飘飞起来,想着今天在学校看到女孩那对明亮的双眼,他的嘴角忍不住扯起一抹微笑。他从床上跳起来,关了门跑到镇上的礼品店花掉他攒了半年的早饭钱,买下了一条晶莹的玻璃项链,他朝着女孩家的方向走去。
当他被一群顶着各色头发的混混学长围住的时候,他竟也没感到多少害怕,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便继续朝前走。一个黄毛走出来推拉了他一下,没怎么反抗他便被推搡到地上,铺天盖地的殴打中他只是一声不吭地保护好那条玻璃项链。
玻璃易碎,玻璃易碎,他在心里念叨着。
丢掉了手里沾了血的钢筋,他看着地上倒了一圈的混混,又抬头望了望天,都市里的雾霾在半空中翻滚。看到约自己来打群架的那个傻逼正痛苦地躺在地上呻吟,他不屑地笑了笑,走过去朝那傻逼的脸上吐了口口水。
毫无防备地,强光突然扫了过来,他被刺地睁不开眼。一队穿着黑色制服的人从灯光后跑了出来,警靴跺在地上发出整齐的声响。那队人中突然跑出来一个,走过去把那傻逼拉起来,狠给了那傻逼一巴掌。
他在一旁看着,眯起了眼睛。
收到劝退通知书的时候,黑影正站在他身边不断地向面前坐在办公桌后的那个瘦高男人陪着小心,而瘦高男人只是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一口一口地呷着茶,并不说话。
他和黑影一起沉默地走出校门,他转过身冷冷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修得格外高大的庄严大门,去他妈的,他满不在乎地想到。黑影突然发了狂似的把他按在墙上,铁一样的拳头朝他脸上死命儿招呼过去。发泄了一通后,黑影也不管他死活,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感到自己的舌头被牙齿划破了,鲜血顺着嘴角向下流去,他不吭一声,全都咽了下去。
会煲鸡汤的那个女人死在一场车祸里,不久后黑影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身边,不由分说地拎起他便要走,看都没有看摆在客厅的女人的灵位一眼。他看到矮个子男人跟黑影说了些什么,期间还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后便见黑影挥舞起拳头给了矮个子男人一下子,男人的眼镜被打得粉碎,男人痛苦地抱住头蹲在地上,血沿着手缝向下滴。
从此他的世界里就没了客厅桌上的鸡汤,没了女孩收到那串带着血的项链时的泪水,没了矮个子男人在他受到那群混混学长欺负时挡在他面前的决绝。
他从回忆里醒过来,捏着手里的火车票,看着窗外开始向后飞驰而去的景色,不在意地笑了笑。人谁不是活在现实和记忆的交织里的呢,无非是哪段占据的时间更多而已。多年养成的习惯使然,他突然想骂点什么,却又不知为什么再说不出口。想着矮个子男人被调职去西部支教,上火车前对自己说过的话,他又紧了紧手里的火车票,心情莫名放松起来。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他有些昏沉地睡去。
梦里他梦到了面容憔悴的女人在香醇鸡汤氤氲出的雾气后幸福地看着他微笑;他梦到女孩紧紧地抱住他,泪流满面地吻着那串玻璃项链;他梦到西北黄沙漫漫,矮个子男人策一匹骏马,在滚滚尘嚣中驰骋,男人回头看他一眼,用手压了压帽檐,朝他挥了挥粗糙厚实的大手。
仿佛在说,小子,人得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