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送别丈夫的女人，自己感觉亦随他奔赴黄泉

余华《兄弟》连载之七

在和宋凡平约好回家的前一天，李兰一夜未眠。

终于能够见到爱人的兴奋劲让她无法入睡，躺在床上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便是爱人高大的身影。她索性凌晨就起身穿戴整齐，从病房里提起早已收拾妥当的旅行袋，去往医院的大门口等待爱人的出现。

凌晨的上海，天未亮，路上只有依稀的路灯在闪着光芒。一个弱小的身影矗立在路灯旁，一动不动。医院门口传达室的老大爷起得早，出来活动筋骨的时候看到一个鬼魅的影子，还以为见到亡灵鬼魂，吓了一个机灵。

接近中午丈夫的车才会来到医院，距离现在还有九、十个小时。这就已经等不及了，大爷听了李兰的故事，暗笑这个丫头也太傻了。

可李兰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为了宋凡平，她能够奉献她所有的一切。自从知道宋凡平会来接她，李兰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任何额外的东西，宋凡平早已是她人生的全部意义。

天亮和路灯完成了交接班，街上的人也愈发多了。李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明知道宋凡平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但她依旧在人流中不自觉地寻觅宋凡平的身影。

人群中，李兰看到宋凡平在上海的姐姐朝她走了过来。姐姐知道今天弟弟会来上海接弟媳，于是她特地请假过来和家人们短暂团聚。

虽然有了姐姐的陪伴，但时间在李兰心里流逝地始终漫长。当手表的时针终于来到了约定到达的时间，当看到车子夹杂着尘土驶到了两人面前。李兰感觉心已经跳了出来。乘客们提着行李蜂拥而下，李兰迎着人流着急地寻觅着，却始终没有看到宋凡平。

车子驶离车站，人群散尽，只留下两个呆滞茫然的身影。

姐姐因为下午还要工作先走一步。李兰甚至没反应过来和她告别。她已经十个小时没吃东西，滴水未进。传达室的大爷心疼她，提议让她去街角买些干粮和水先垫垫肚子，自己帮她留意宋凡平。李兰好生感谢，并详细交代大爷宋凡平的特征，这才离开。

可即使这样，李兰也没有获得老天的眷顾。到了傍晚，回刘镇的最后一班车早已过了时间，李兰也已经办了出院手续，今晚她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可李兰根本不在乎自己，她的心全在宋凡平身上。李兰提着行李转了三趟公交车才来到长途车站，她决定在车站门口对付一宿，好赶明天第一班长途车回刘镇。

第二天一早，李兰便登上了回刘镇的车。随着窗外的景色逐渐熟悉，李兰也再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她太渴望回到宋凡平的怀抱，太渴望回到那个温暖的家，太渴望感受前半生不曾想过的甜蜜。

可当李兰下了车，看到两个脏兮兮的小孩边哭边朝她走过来，她不禁吃了一惊。直到两个孩子大声地叫她妈妈，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宋钢和李光头。但随后两个孩子口中更可怕事情让她感觉晴天霹雳——“爸爸死了。”

轰的一声，李兰手中的行李袋悄然坠地。

任凭孩子们如何拉她的手，扯她的衣服，她犹如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因为自从听到那个消息，她的魂便已飞走，李兰只剩一副躯壳。

回到家，当她第一时间看到躺在床上血迹斑斑的丈夫，李兰没有哭。她打了一盆水，拿出了宋凡平之前常穿的衣裤，浸湿了毛巾，开始给他擦拭身体。背对着两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李兰强忍悲痛，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擦过丈夫的伤痕累累的身体，仿佛替他抚平本不应属于他的伤痛。她毫无意识自己如何在难熬的情绪中帮宋凡平换好衣裤，让他重回体面。

为了让宋凡平下葬，李兰去往棺材店为他挑选棺材。由于囊中羞涩，李兰选了最便宜，尺寸也最小的一幅薄板棺材。店家安排的人前去帮李兰安置亡夫，在把宋凡平装进去棺材的时候，他的身形太大，棺材尺寸不够，使得宋凡平的一双脚露在外面。不管如何调整他的姿势，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

于是店家的人提议把宋凡平的两条小腿打断，像放置零件一样将它们放进棺材。李兰不同意，但这似乎也别无选择，她唯有含泪答应。看着丈夫的两条断了的小腿被放在大腿上，李兰掩面无言。

她的情感随被盖上棺盖的丈夫一同逝去，自己余下的生命也正随她一生的挚爱奔赴黄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