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第九章)
其实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道在母亲心里,我作为女儿究竟占据怎样的位置。
一个抗拒老去却正在老去的母亲究竟怎样看待一个长大的开始散发性魅力的女儿。母亲对于女儿会有嫉妒吗?尤其是彼此没有多少关爱冷漠生疏的母女之间,女儿的日益丰美会对走向凋零的母亲造成刺激和威胁吗?
我不敢往深处去想。我怕知道答案。
是不是缺少关爱的小孩会更早的恋爱。我们都在人海中盲目饥渴地寻找着心灵的寄托。
那时候已经大二的哥哥交了一个女朋友。那是哥哥的初恋。
哥哥在高中时曾经疯狂地暗恋过一个女孩。后来那个女孩以非常好的成绩考进北京,哥哥三年的暗恋无疾而终。
男人总是理性。他们不会在暗恋的死胡同里呆很久。哥哥很快接受了现实,并且镇定自若地找到新的路径。
当哥哥把他的女朋友带回家里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哥哥的女朋友会是他的英文老师。
爱过琼瑶的我对哥哥佩服得五体投地。活生生的男版窗外啊。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仰望哥哥的。
那个比哥哥大两岁的女孩儿是那么美丽,她很快征服了我们家中的亲朋好友。有几个年纪大些已婚的表哥公然声称,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儿,好看得让他们不敢直视。
的确。美丽的女孩儿像一束剔透的光亮,直剌剌地照着众人的眼睛。
对待这样的光亮,我想,不是每一双看到它的眼睛都是明亮的。
我一直很喜欢哥哥的这位初恋女友。不为别的,只为她对哥哥说,你妹妹样子很清秀啊,你为什么告诉我她不好看。
只她这一句话,哥哥再也没有说过我一个丑字。我从这件事上,懂得了外界影响力量的巨大。
我想父亲也是喜欢那个女孩儿的。美丽的女孩儿有谁不喜欢呢,何况她还有才学。那段时间,因为祖母离开一度沉默寡言的父亲又开始他机智幽默的侃侃而谈。父亲殷勤地招待着理想的未来儿媳。
而母亲的态度却是模糊的。
那段时间本来心情明显敞亮的母亲又慢慢阴沉了脸。母亲没有夸赞过哥哥女朋友漂亮,却对我们一再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也像哥哥的女朋友一样拥有一双水灵灵会说话的大眼睛。
不过,我们那时候都很保守。母亲喜欢加上这么一句。
母亲的话听起来总有酸酸的味道。我想是父亲和哥哥对女孩儿的殷勤态度让母亲觉得失落吧。
哥哥对待他的女朋友完全是热恋中男孩的模样,无微不至,无所不做。哥哥甚至会偷偷地为女朋友洗内裤,被母亲看到也不躲避。
恋爱中的哥哥,是一个我不曾了解的哥哥,温柔,明朗,美好。
那个家在外地的美丽女孩儿很快住进我们家里。一向保守的母亲竟然没有反对出乎我的意料。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母亲说,那个女孩儿为哥哥堕过胎。母亲告诉我,她看到有一次哥哥把家里的鸡蛋都煮了给他女朋友吃。
我似懂非懂。那时候在我心里,谈恋爱只是牵手拥抱接吻。再想不下去了。小说和电视里都只有这些。只有这些,就生出小孩子来了。我想我们那个时候很多孩子都是这样以为的吧。
现在这些人,都不知道要脸。母亲对着我这样说话的眼神,我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那段时间,母亲的确是有些怪异。
我记得有一天中午,我没有在学校吃饭,临时跑回家。家里静悄悄的,我喊母亲,没有人应声。然后我听到母亲房间里传出痛苦的呻吟的声音。
那种声音太奇怪了。我有点怕,屏住呼吸走过去。
然后我看到母亲,躺在床上,母亲身体扭动,表情痛苦。
我不自觉地惊喊了一声,妈妈,你怎么了?
母亲仿佛吓了一跳,停下来转头看着我。母亲面色通红,眼神浑浊迷乱,像在梦里一般。
母亲就那样看着我,好一会儿,忽然咧嘴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笑,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过后我想起来,母亲的手,放在她私密的部位。
每一个人都是性的人。
我想我现在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不过年少时我不懂。
尤其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思想观念远远不如现在开放。人们谨慎矜持地活着,至少刻意维持着表面的无欲无求。
尤其是我的母亲,看上去那么不食人间烟火。母亲仿佛一直在烟火的另一个极端。
我不知道在所有小孩子眼里,自己的父母是不是都是这样的没有性别。
我的意思是说,没有性的需求。
在我眼里,母亲好像只会发脾气,排泄情绪,母亲好像没有性。若是把母亲跟性联系起来,我会觉得是对自己母亲的亵渎。
可是上帝造人时,他就是这样任意地亵渎了每一个人。他把性这种东西灌进了人的血液里,让它在我们的身体里周而复始地流淌。没有人可以抽离身体的血液,就没有人会不需要性。
如此说,性,对于一个人来说,就像血液一样必需。
宇宙会有风。天空会有日月云彩。时间会有昼夜黑白。红尘会有平地高山河流入海。人,会有性。
性存在。如同世间万种物象的存在。
如果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如果这种存在不可避免,我们就不妨勇敢坦白地说,性是合理的。
我相信欲望是人身体和灵魂里与生俱来的火种。纯净的欲望可以点燃一切美好的东西,当然,浑浊的欲望也会焚毁一切美好的东西。
性的欲望同样如此。
性的欲望是成熟的身体必需的水。
我们渴,我们就需要饮水。
我只是想说,我只是很想告诉那些初长成的孩子,当你渴望的时候,这没有什么不对。世间有万千种水,你要引导你的欲望,用灵魂的爱去引导你身体的欲望,喝最干净的水。
不是所有的水都是干净的,不是所有的水都可以喝。
欲望也是如此。
喝最干净的水,并享受那种清冽酣畅的感觉。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事。
我很希望我懵懂无知的时候会有人这样告诉我。我会少走很多弯路。
而在我们的现实里,成人们习惯了欺骗,习惯了用谎言回避,扭曲和误导茫然无知的孩子。就像我们对待糖果的态度。为了防止蛀牙,大人们恨不能告诉小孩子糖是苦的。
可是,连从未见过女人的小和尚都知道最爱的是老虎(女人),可想而知人类的自欺欺人其实多么愚蠢。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们会自食所有谎言的恶果。
我喜欢看到真相。我喜欢自己面对真相做出自己的判断和取舍。
我想这是最基本的人权态度。大到一个国家民族,小到一个个体人,让真相裸呈,让该决定的人自我决定。这是真正的民主。
真正的民主需要具有真实而真诚的勇敢和坦然。
什么时候人会自然,坦荡?
什么时候人会直面人性中所有的美与丑?什么时候人会不躲避那面无形的镜子里凛冽映照出的自己的真实面目?
性是合理,必需,干净和美好的。
我希望用这一句话释放所有被性折磨和禁锢的人。
我相信有很多人间的伤害和悲剧来自性。我相信有很多人曲解了它。有很多人不敢正视它。有很多人没有正确地对待它。
很多人。包括当年的我的父母。
那时的我们都不知道母亲的病态究竟源自哪里。
父亲曾经以为母亲的病是因为进入更年期造成的。父亲给母亲开的药,母亲拒绝吃。母亲觉得父亲给她任何的药物背后都可能隐藏着毒害。是药三分毒。母亲好像没有错。
母亲究竟有没有更年期综合症我不知道,不过那次偶然撞见母亲的自渎,我想,母亲的病症更多的来自性的压抑吧。
性压抑的危害。我在网络上搜索的结果是,长期性压抑会造成人生理和心理的各种疾病,其中包含各种神经官能症。母亲的癔病,便是其中的一种。
而母亲,绝不止癔病这么简单。
母亲终于淋漓尽致地爆发了。
我想母亲也曾试图解脱自己吧。只有迷茫的人才会寻求于信仰。只不过母亲并不是意志坚定的信仰主义者。佛,或者上帝,都不能让母亲真正安宁,摆脱内心的魔鬼。
我想,那是魔鬼吧。每一个人心里都有这样的魔鬼。如同每一个人心里都有美丽的天使一样。
其实凡事早有端倪。只不过我们都忽略了。
母亲本质上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极其敏感地接收着外界存在的点滴讯息,比如母亲脸上日益增多的皱纹,比如哥哥女朋友出现后看上去依旧年轻潇洒的父亲脸上重又洋溢着光亮,比如一向粗枝大叶的哥哥照顾他女朋友的周到体贴,比如那个女孩儿逼人的美丽和对待自己身体的随意,比如母亲眼里我的忽然之间的长大……这些微小不相干的讯息是怎样在母亲的心里排列,组合,相溶,我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的,只是事件突兀地来临。
那天是1991年的大年初一。
奔走了一天的我们终于在自己的家里安静下来。母亲说累了,在自己的房间休息。我们在客厅里看电视。
现在想来,那是难得的安静。如同灾难来临之前让人恍惚的不安的安静。
安静。
安静。
安静。
我多不想往下写下去啊。我多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
母亲的房间突然传来一声大吼。震耳欲聋。像一个炸弹猛地炸开。
我们,父亲,哥哥和我几乎同时冲入母亲房间。
母亲在床上披头散发,脸色涨红,手舞足蹈地大喊,我得道了!我得道了!我是上帝了!我是上帝了!你们都得听我的!
母亲喊完哈哈大笑。
我们还以为母亲像往常一样,安抚她一下,过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这一次,却没有。
停止大笑的母亲看着我们像不认识我们。母亲的目光散乱,却又有着精神病人特有的凌厉。母亲表情亢奋,声调极高,语速极快地说着很多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与我们无关,又好像与我们有关。
我们都试图让母亲安静下来,母亲却力大无穷地推开。母亲继续她的发泄,仿佛她心中隐藏的一道仇恨的门被打开,母亲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锋利的刀刃。
我不记得母亲都说了什么了。只知道站在母亲面前的我脚底发轻,我在等待着母亲像往常一样突然又恢复常态。
那一段我和母亲之间小小的距离犹如深深的沟壑,分隔开天堂和地狱。而我不知道,那时那刻,我们,母亲,和我们:父亲,哥哥和我,究竟谁在天堂,谁在地狱。
极度狂躁的母亲突然冲到低着头的我面前,劈头盖脸地大骂,骂着世界上最脏最难听的话,我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过的话:还有你,你这个东西,臭不要脸,你是不是跟男人睡了。你还是黄花闺女吗?你把裤子脱下来给我看看!……
那一刻,时间静止。我想,该疯了的是我。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泪如雨下。
这个冲我破口大骂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吗?被母亲这样大骂的人是我吗?
为什么啊,我要被自己的母亲这么羞辱,难道在母亲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吗?
在我自己的,亲生的,母亲的心里啊!
疯狂的母亲几乎要冲上来剥掉我的裤子。
而我无力反抗,忘记了反抗,也不想反抗了。
就这样吧!结束吧!世界为什么不在这一刻毁灭啊?!
是哥哥和父亲护在了我的前面,隔开了疯狂的母亲的进扑。
一向软弱的哥哥居然也像个男人一样拦住了母亲打向我的手。你要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冲着我们来就好了!你不能这样对我妹妹!
父亲同样拦着母亲。母亲骂父亲的时候他都没有落泪,父亲在那一刻落泪了。
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吓坏了女儿。她还小啊。你会吓坏她的。她是你女儿啊。你不能这样对她。父亲流着泪哀求母亲。
母亲的眼里依旧是疯狂的仇恨。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眼里都是仇恨。
我吓坏了她?她是个什么东西!她不要脸!你敢说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吗?!你敢给我跪下担保她还是黄花闺女吗?!母亲歇里斯底地喊。
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受够了这种折磨!
为什么啊,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会这样对待我?!
我想那时候手边有把刀我就会杀死自己了。让母亲活着吧,活在她自由自在的世界里。
而我的父亲,我一直认为不爱我,认为自私胆小懦弱的父亲,在母亲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
我的父亲跪了下去。
父亲为我跪了下去。
回忆,痛苦的回忆是可以瞬间淹死一个人的。
我想我写出的,在母亲眼里一定都是罪孽。母亲说过,做儿女的不可以指责做父母的不对,那是大不敬,会遭受报应。
可是我依然想写出来。
我想人间一定还有这样的小孩,他们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被以爱的名义不经心地伤害。他们一定承受着我所承受过的。
我想告诉那些陷在黑暗中孤单无助的孩子,咬紧牙关,点亮你心中那与生俱来的火种,挺过去,你会长大,会长成一个坚强无畏的自己。
的确,父母之恩永生难忘。他们赐予了我们生命,养育了我们。父母之爱是这世上最难以超越的一种爱。
只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那么幸运。
我们的父母也是人,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有着这样那样毛病缺陷甚至罪恶的人。
我想母亲从不知道爱该是怎样的。我想很多人都不知道爱该是怎样的。
我们活着,我们寻找爱,我们追求爱,我们自以为是盲目而粗鲁地实践爱。
我也一直在想,我们究竟该怎样去爱。是自己的方式去爱,还是以对方需要的方式去爱。
我想父亲需要的,只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哥哥和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慈爱的母亲。不需要多么伟大,多么不平凡,不需要多么完美,多么璀璨,只要有一些温暖。
我想上帝赋予了女人天生温暖的体质,并让女人用这种温暖去孕育新的生命。我们来自母亲温暖的身体。我们都需要温暖的生命之水。没有什么比温暖更不可抗拒了。
只是母亲需要什么呢?我一直忽略了母亲需要什么。我想父亲也忽略了。
婚姻,该是让两个陌生的男女因爱结合在一起,彼此分享灵魂和身体,共同携手孕育抚养他们生命的延续。这本是上帝多么美好的打算,为什么现实中,夫妻,很多很多的夫妻越走越远?
究竟先是灵魂远去了,身体就不再接触,还是先是身体的生疏而让灵魂走得更远?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是千古之谜。
去掉源头,我们看到的只是鸡生蛋,蛋生鸡这样永恒的循环。就像所有婚姻中渐行渐远的夫妻,就像我的父母,他们陷在命运的轨迹中,被动地跟随,不自觉地跌宕。
很多年后,已婚的哥哥说起往事,他说,母亲的病,作为男人,父亲有很大责任。
我想,或许是吧。父亲没有尽到婚姻中一个男人的义务。
性,的确是婚姻中的一种权利和义务。
不想行使权利的人,可以放弃履行义务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每一个人都需要。
每一个人,包括我冷美人一样的母亲。
男人或者女人,你不可以让身边的那个人感觉到一种近在咫尺的抛弃。不可以让你身边的人像我的感觉到被抛弃的母亲那样,当着我和哥哥的面冲父亲狂喊:你还爱我吗?你快来爱我啊!你有多久没有爱我了?!
可是,错的难道只是父亲吗?
婚姻的责任,幸福的责任,只是一个人的吗?
欲将取之,必先与之。我想人们对婚姻的失望无非是都只考虑了自己需要什么,没有想过自己需要先给出什么。
这世上没有谁是不竭的爱之深海。
予取予求,总会枯竭。如我的父亲母亲,如那些愈来愈远最终彻底分离的夫妻,无论怎样丰美的开始,都会走向满目萧索的“回不去了”。
长大后,我越来越相信,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潜在的精神病患者。我们都有精神分裂的资质。而我也相信精神是可控的,尤其对一个成年人来说。
那种自我控制的能力,叫意志力。
当抛弃悲欢爱恨荣辱廉耻,放逐自己滑出一条精神的底线,越过它,我们就是自由的,绝对的自由。
没有比绝对的自由更快乐的事了。就像没有比疯子更快乐的人了。
当然,也没有比疯子身边的亲人更禁锢更痛苦的了。疯子以自己的绝对自由夺取了身边人的自由,回赠他们以枷锁。
那一年,我听到这样的锁链声,听到我身体里发出的锁链声,像沉闷的哭声,被层层封锁在心灵深处悲恸的哭声。
我的母亲疯了。几乎每一个看到母亲的人都这样说。
那年春节,母亲到每一个亲戚家里发疯,胡言乱语地指责所有人。所有人,包括我的姨妈,我的寡居的舅母,甚至包括我的年老的外婆。
我至今还记得八十几岁的外婆坐在床上低头抹泪的样子,看起来格外让人心酸。
外婆一脸愁苦,拉着我的手喃喃自语般问我,我的孩儿啊,你说这怎么办?你说你妈这样该怎么办啊?
我只能扑簌簌地落泪。
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说该将母亲送到精神病院去。
父亲试图劝说母亲去看医生。母亲立即更激烈地发作。我看你们谁敢把我送去医院?!
母亲怒目圆睁地大吼着。母亲的样子可以活吞下一只老虎。
他们说,母亲这种亢奋的状态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他们说,她不肯去,就把她捆起来送医院去。
真的会出人命的。说这话的人眼里都是恐惧。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亲戚。我想他们是好心建议。
父亲看着我和哥哥,一筹莫展。
我不能把你妈送到精神病医院去啊,那种地方不是人呆的。没疯也会变疯了。那样你妈这辈子就真的毁了。父亲说。
那样我跟你们外婆交代不过去啊。好好的一个人在我手里疯了,你们说我怎么跟你外婆交代啊。外婆这么大年纪受不了这种刺激啊。父亲说。
你们长大了也会怨我。怨我把你妈逼疯了。我不能把你妈就这样送精神病医院去啊。父亲说。
我就豁上去我这条命了。父亲说,目光坚定又有着一种揪心的空洞。
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母亲在大叫着让父亲去爱她。
我记得父亲蹒跚向母亲房间走去的样子。
母亲的房间没有点灯。我的目光跟着父亲的背影延伸过去,突然就黑了。像一种猝不及防的陷落,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喊出,就被地狱一样的黑暗吞没。
母亲疯魔的那段时间,我第一次觉得父亲像个真男人。
我不能肯定地说母亲的病与父亲有多大关系,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段时间,不会有哪个做丈夫的会比父亲做得更好了。因为父亲其实可以在那段时间名正言顺地抛弃母亲,如果父亲想摆脱母亲的话。
父亲对生病母亲的不舍不弃让我看到了人性中光辉的一面。父亲用他的承担让我感觉到他的善良,也让我更加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会那么敬奉祖母。
我相信父母之间是相爱过的,不论这种爱有多短暂。
不过我不能确信经历过许多摩擦,碰撞甚至破裂之后的父母还是相爱的,尤其对于父亲来说,母亲对祖母的态度让父亲寒心彻骨。我想那时的父亲只是在勉力维持这段婚姻。
我始终不知道父亲究竟有没有像母亲认为的那样出轨。我也无法衡量如果父亲真的出轨这件事对于母亲的伤害究竟有多大。
我那时能看到的,只是母亲不肯离婚,母亲间接赶走了祖母,母亲将所有内心的苦痛都发泄出来折磨我们,有意或者无意。
人生谁没有经历过苦痛呢?
成长就是教会我们变得越来越勇敢,越来越坚韧,越来越深厚。一个成年人对自身痛苦的消化能力几乎为零,就只能说是一种性格的缺陷了。
我不知道这种性格缺陷是先天还是后天形成,又能否弥补,能否修正。但是我想,如果愿意,至少它可以得到控制。
我想在我们的眼里,父亲,哥哥和我的眼里,对于母亲的病态发作是有一些承受能力的。我们跟那些外人不同。我们不会觉得母亲真的疯了。真的疯了的人,你是可以判断出来的。那种完全的失去理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母亲的发作不是那样。母亲的思维依旧是她惯常的逻辑,惯常地指责。
我们习惯了母亲的这种肆意妄为。客观地说,是我们的一再包容和沉默承受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母亲自我的强势。
我想父亲之所以敢舍得自己的一条命去陪伴发病的母亲也是这样以为的吧。
石头会开花吗?
我想会的。如果你用心,用强大的超乎寻常的忍耐和爱心。
高三那年寒假,父亲和哥哥有时候会外出,我几乎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有一次母亲又在指责我的时候忽然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用力往墙上撞,并且用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
死死地。
我想我忘记不了那种窒息的感觉。
母亲是恨我的吧。
母亲为什么会恨我呢?我有很长时间都陷在这个困惑里无法自拔。
而更痛苦的是,我不认为母亲有精神病,就像母亲不认为祖母痴呆一样。
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固执地折磨着自己,吮吸着这种巨痛像吮吸着一种活着的快感。
那天母亲最终还是松开了她的手,在我以为我会就那样死去的时候。
我没有反抗。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我的生命是母亲给的,她想要,就拿去吧。拿去,我做一次彻底的偿还。
如此半个月后,母亲的发作戛然而止。
其实现在想,并不是毫无原因的戛然而止。
那天,母亲又要跑去姨妈家里,我在后面跟随着。
在姨妈家门口,正好碰到我的大表哥。大表哥一看到母亲,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你来干什么?!他几乎是在用呵斥精神病人的语气呵斥母亲。
母亲显然没有意料到大表哥会这样对待她。
大表哥小时候家里贫穷,常常到我们家蹭饭吃,因为我们家的饭桌上总是有肉。母亲也常常给他们兄妹做新衣服。甚至初中毕业的大表哥的工作都是母亲托人帮忙介绍的。母亲对自己的娘家人很是热心。
母亲楞了半天,挣扎着说,我来看你妈。
你离我们远着点!我妈她才不愿看见你!你赶快把你妈弄回家去!大表哥指着我说,你们让她出来乱跑什么,祸害人吗?!
身高马大的大表哥的样子近乎凶恶。说出来的话都像棍子,呼呼地抡着驱赶着母亲和我。
母亲一定是被大表哥吓坏了。她竟然躲到我身后,低声说了句,你那么凶干什么,你还想打我吗?
打你怎么了?!你这样祸害人的疯子不打你打谁?还不赶快给我滚!大表哥真的抡起了拳头。
母亲转身就往回跑。
我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泪流满面。
大表哥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母亲,疯了的母亲!母亲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姨妈啊,也算是有恩于他。怎么能这样翻脸不认人呢,即使母亲现在变成了疯子。
虽然我知道大表哥完全是出于对自己母亲的保护,我依然觉得他冷血无情。
即使我不够爱自己的母亲,即使我被她伤害得遍体鳞伤,我依然不能忍受别人这样粗鲁地对待她。仅仅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她怎样都是我的母亲。
那一天深夜,我正睡着。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脸。我偷偷睁开眼,是母亲。
母亲坐在我的床边,摸我的脸。而我的脸上,大约还有睡前未干的泪痕。
我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母亲是要干什么?她是要杀死我吗?
黑暗中我能听到母亲低微的叹息。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母亲离开了我的房间。
从那天之后,母亲慢慢地又恢复了常态。
我不知道是不是大表哥的态度让母亲蓦然看清,其实这世上能够完全包容你的,包容你所有过错甚至伤害的,只有最亲最爱你的那几个人。
只有几个人。
对母亲而言,那几个人,是外婆,父亲,哥哥和我。
我想,或许我该感谢六亲不认冷酷凶恶的大表哥。他抡起的拳头打醒了混沌的母亲,让母亲知道,她不可以再作践下去了。她肆意伤害的都是最爱她的人。
的确如此,我们,每一个人,能够在情感上伤害到的,只是爱你的人。
而情感上的伤害,痛,并且难以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