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光的窗子
月色溶溶,正值六月,当然是好天气。何况,今日还是六月初六,更是难得一遇的吉时。从轿子落地到现在,约摸也有将近六七了小时了。我都没来得及正眼瞧瞧我的新郎官。不是我矫情,只是这个新郎官,对我很不满意。
因为我是个旧式女子,据说不识字。但我却不以为然,传言向来都是靠不住的。
还有一点,新郎官是留学生。接受的是西方西式教育,反对家庭包办婚姻。可我的婆婆是守旧的传统妇女,早早找人为我们合了生辰八字,大吉。于是就差媒人订了亲。那时,我风华正茂,二十岁刚出头。听说定下来的那家姓周,祖上曾有做官的,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成了本地颇有名望的书香门第。可惜父亲早逝,兄弟三个,他们的母亲尤其操心大少爷的婚姻。对,就是与我有天作之合的这位。年纪比我小三岁。也就是这三岁至关重要。人人都说,“女大三抱金砖。”本以为一年之内就可以同结连理。不曾想,周家大少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托。先是说要去留洋,接着干脆不回来了。就这样,硬生生地将我从一花季少女拖成了一个老姑娘。更有甚者,传言“周少爷在东洋娶亲了,孩子都能牵着散步了。”
我爹娘一听,这还了得。于是急忙找我婆婆商量对策。老太太一听这话,立马急了“安安这么好的姑娘,这混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他。”说完就差人发电报“母亲病重,速回。”
周大少爷唯一的优点就是孝顺,而且有些过头了。一听母亲病重,立马收拾行囊匆匆而归。一进家门,就被按住换了新郎服,赶鸭子上架似的跟我拜堂成了亲。我只觉得身边寒气逼人,也顾不上看清他的长相,就被一伙子人簇拥着进了新房。
盖头早就揭开了,我觉得他或许还不喜欢我的长相。我按了按酸麻的膝盖,觉得脚底更是生疼。这没头没脑地闯进来,最要命地就是这双脚了,已经被缠得变了形。虽然我偷偷放了好几年,可站的久了,还是生疼。
我正想脱了袜子,好好歇歇,就听的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于是,我赶紧调整好了坐姿,安静的坐在床边。随着一阵阵闹哄哄的声音,门被推开了,我不经意间抬头,瞧见新郎官阴沉着一张脸,极不情愿地走了进来。一起来的两个男人,可能觉得有些尴尬,微微点点头,就掩了门,出去了。
一时无话。
我知道他的名字,周长庚。是周家的长子。下面两个兄弟,都娶了东洋的女子为妻。或许,他真有可能娶了东洋的女子,若是没有我的话。想到这儿,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气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头,匆匆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有些厌恶。
我看清了他的长相,眉毛浓密,眼睛炯炯有神,身材修长,五官不算俊秀,但也棱角分明。但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这让我有些不满。
他抖了抖长衫,坐在书桌前看书,头也不抬。好吗?虽然我长得瘦小,但也不至于丑得看不下去吧?于是,我也舍弃了矜持,毫不避嫌地脱下了鞋袜。
洗脸水放在架子上,我走过去洗了脸,又用洗脸水泡了泡脚,感觉舒服多了。
长庚还在低头看书。仿佛我是空气,不存在一般。
我褪下身上的喜服,只留下一件贴身衣服。这衣服是我特意改造的,只有两条带子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衣服及膝,但腿两边开的很高。只要一走路,势必春光乍露。我又将高高挽起地头发放下来,盖住了我宽宽的前额。对着镜子仔细端详,挺好看的呀。
于是,我埋着小碎步,走到书桌跟前。他还是头也没抬。我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在他身后站定。他还是不说话。
我将双手放在他的肩头,他身子一僵,随即脸色铁青。只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一本书。
“长庚,今晚可是洞房花烛夜,难道你想枯坐一夜?”我亲启朱唇,吐字如兰,紧贴着他的耳边。他的脸有些发烫,但还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看书这样辛苦,我给你捏捏。”我抬起头,长长的头发拂过他的脸颊,他的身子抖了抖。还是没说一句话。
定力果然不错。可是,若是不逗逗你,我怎么出这口恶气。
我计上心来,手便不安分了。从肩膀一路下滑,到了他的腰间,又从后腰滑了前腰。他终于忍不住了“你放肆,好歹也是大家庭走出来的姑娘,怎么敢如此?”
“长庚,你是新派青年,接受的是新教育。你觉得我放肆了?”我颇有些委屈的嘟着嘴,将双手放在他的脖子上,身体紧贴着他的后背。
他连书都来不及合上,立马跳起来。我还是没有松手,就这样直挺挺地趴在他的背上。
“你下来。”他握紧了拳头。
“你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就下来”我用双腿盘上了他的腰。
周长庚怒火冲天,他是真没想到,这个丑八怪,会如此大胆妄为。他压着怒火,开口道“你问。”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知道,安安。”
“好,你在外面有了情投意合的人?”
“没有。”
“你跟我结婚是为了尽孝?”
“是。”
安安松开了手“好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凑近跟前,小声地问“今晚还睡觉吗?”
长庚吸了一口气,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其实长得还可以,只是一想到她不识字,跟自己根本没办法沟通。他的心就凉了半截。再一想她那双三寸金莲的脚,他的心全凉了。
安安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果然是个柳下惠!”她看着他,随手捡起桌子上摊开的书“长庚,我觉得你做的对。既然不中意就该保持君子之气。看这句多好?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本来初见最美好,瞧,我们,多尴尬。”她合上书,拍了拍长庚的袖子。“我先睡,你慢慢看。”
说完,大步流星地朝床边走去。
长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原来,她是认得字的。
“站住。”他一个箭步上前,扯住了她的手腕,肩头的带子滑落下来,安安红着脸,扯了扯带子。“干嘛?好好说话。”
长庚低下了头,这才看清她光着脚,可那双脚,分明跟落轿子时看到的不一样。于是他攥紧了她的手腕,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究竟是谁?”
“你别发疯,我就是我,安安。也不知道是谁,三天两头地写信,叫我读书,放足。可惜呀,我本有心向明月,怎奈明月照沟渠。”安安摇着头叹息,接着神经兮兮地说“我都二十八岁了,是个老姑娘了,你要是想离婚,快点。我可不想再干这种蠢事了。”说完,她甩开了对方的手。快步走到床边,钻进了被子里,“哇,好舒服。”
长庚站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她。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这样直挺挺地站了好久。
“长庚,长庚。”安安喊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他问。
长庚朝床边走来,安安看着他,直到他上了床,躺在她身边,她才醒悟了似的抱紧了自己的肩膀。
“长庚,你这是怎么了?”她神情焦虑,很是担忧。
“睡觉!”他闭上了眼睛。
安安“哦”了一声,吹灭了蜡烛。然后她一个翻身,压在了长庚的身上“你自己非要上来的。后悔也晚了。”
长庚呼吸深重,困难,但他没有推开。有月光的窗子,映出了他意味深长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