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一场
今晨岀去走步,再次遇见这一对父子。
父亲年在四十五岁左右,儿子十七八岁。
父亲患了半身不遂,右半身明显处在半沉睡状态。一身白花的睡衣,一双棕色带网眼的平底鞋,左手拄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黄铜色拐杖,拐的下端带着四个爪。拐每前移一次,爪就稳稳地扣在地面上。父亲用左手提起拐和左腿同时迈出半小步,落定之后,右脚抬起,跟着前移。父亲的右臂半握着拳弯曲着耷拉在肚腹上,似乎毫无知觉,右腿尚能绕着个弧度抬起来。每走一步,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一拃长。
儿子贴在父亲的右边,用左臂搀着父亲的右臂弯,与父亲同节奏前行。
一步,一步,一步,父子俩,在清晨运粮河边的小路上来回地走着。
走累了的时候,父亲就坐在路边的大理石凳子上歇息。我再次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儿子正半蹲在父亲的身前,拉下搭在右肩的毛巾,一只手扶着父亲的后脑,一只手拿着毛巾给父亲擦拭脸上脖子上的汗珠。儿子的脸红扑扑的,嘴唇上刚长出的不多的绒毛里还有着几颗汗珠儿滚动着。
今晨,天有点阴,太阳在云层里遮着。这是早晨六点钟的光景。
看着这对父子,我想到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也曾半身不遂了一年余。在农村老家,侄子带着家里的一帮子小伙伴,每天上下午定点把他爷爷架出来,在家门前的一条南北通的小路上来回地“走”。15年前,我的小侄子也跟这个小伙子差不多大。村子里的一帮男孩子们也没有到外出打工或结婚生子的年龄。
父亲那时,年近古稀,瘫痪的程度也严重,需要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直了身子,再一个人蹲在前面倒退着拉着他的右腿往前挪。父亲的右半身一点知觉都没有,左边的腿也不太灵活。十几米下来,蹲着的小伙子就气喘吁吁了。母亲说,走一会就得换人,可把他们累坏了。
一年以后,父亲走了。
不幸中的所幸,眼前这位父亲岁数并不算太大,左半身基本正常,右半身尚有部分知觉。是患病时病情较轻,还是锻炼了之后有所恢复,不得而知。
生命过往中的一些大大小小的不幸,估计上天也不知会在哪一刻落在谁的头上。
一对中年男女从我身后快步走过。
男的说,江春(音)那家伙就不行,不愿意出来练,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得这病,嫌丢人,不练怎么能好?
女的说,好几年了吧,死了吗?
男的说,没有,还搁床上睡着来。
说着,就走远了。
偶一擦肩而过的人,述说着又一个不幸者的悲苦。
带着豆豆走了几个来回,我把它送回家,重返运粮河,远远地,那对父子仍在。
晨练的人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
这时,从我后边跑过来一个父亲的声音:才跑两百米就嫌累,那跑什么步?
说着,一对黄衣衫的父子跑过去了。父亲一边跑着一边训诫:坚持!
看背影,父亲更年轻,儿子更小。儿子应该不会超过12岁。
很快,他们就从前面那对父子身旁跑过去了。
和我迎面而来的,是一对小夫妻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儿。
小的时候,父亲扛着锄头铁锨的,也这样牵着我的手在村前的大公路上走的。每回,父亲把我的黑爪摁进脸盆,搓着我手指上的黑灰,总会说:咋弄么脏的呢?
运粮河边,石榴树已果实累累,石榴皮已泛着红光。快到收获的季节了。
那位父亲又坐了下来,儿子用一把芭蕉扇子给父亲轻轻地扇着。太阳早已出了云层,阳光洒在河面上。运粮河正波光粼粼。南宋诗人吕本中一度寓居宿州符离,曾写诗一首《三月一日泊舟宿州城外因纵步至城北遂过天庆观道士留饮乃归》,说的就是眼前的这条运粮河,诗末有云:
长诗不成篇,临行当三弄。琼瑶报木桃,为子末后供。
投桃尚且报琼瑶,况赐予生命者乎?
今生,要怎样的 父子一场,且行且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