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时代的过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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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我童年的过大年,那件红宝石颜色的新衣服又飘回到眼前了,可爱的雪白三角形花边在腰部弯成巧妙的弧形,让衣服的平坦一下子变得玲珑有致,红衣服变成一朵鲜红闪亮的花儿了!
这是我小学四年级的那个年三十,母亲从刚刚收到的包裹里拿出来的新衣服,立刻在我眼前光芒万丈!我激动地眼睛发直,心砰砰跳,无法相信这样手工精美的衣服居然会是我的!母亲疼爱地让我穿上试试,赞赏地直点头,然后又让我脱下来,说明天大年初一再穿,今天先穿我昨天晚上给你做的新衣服。
我的美滋滋此刻是双倍又双倍,简直想放开嗓门朝天底下所有孩子炫耀地喊:“我可是有两套过大年衣服的啊!!你们谁有这样的幸运?”三姨手缝的新衣服是完全出乎母亲和我意料的,所以我会兴奋到这个地步。
之前母亲望眼欲穿盼三姨每年春节前按时寄出来的新衣服包裹,每天去大门口传达室走好几遍,终于到了大年二十九,包裹还是没有任何踪影,那时候也没有电话可以联系到三姨。母亲再也无法冷静,火速骑上自行车带着我去了当年的百货“三易成”,扯了一块玫瑰粉和雪白格格相间的花布,立即推开一切年前家务,专心致志地给我操作起新衣服来。可是,母亲当年遇到的艰难,难以想象,她生平第一次裁剪衣服,甚至来不及请教有经验的同事,比着我的旧衣服裁剪好,笨手笨脚地操作缝纫机……母亲平常工作忙,家务忙,用缝纫机的时候极少。于是可想而知她有多么忙乱,线总是被卡住转不动,或者莫名其妙结成一个死疙瘩,她总是被迫停下机子理顺线头……1982年的灯光电力不足,母亲的身影坐在昏黄的台灯下,俩手忙来忙去,俩脚忙来忙去,台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影到天花板上,显得那么巨大黑黝而寂寞,我在她背影后面的床上睡了。我半夜醒来好几次,总是看见母亲坐在灯下低头或是在拆,或是在蹬缝纫机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我心里特别感动又过意不去,母亲从来没有过如此的狂热熬夜啊!窗户上的冰霜被灯光映衬出一片桃红色,母亲的投入让那个夜晚有了不同凡响的紧张气氛,好像在发生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迷迷糊糊喊她睡,她头也不回说:“你先睡哇!我就差个领子了,马上就睡。”
结果,我天亮一醒来,惊讶地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发现母亲依然坐在缝纫机旁边劳作,我大喊一声妈,她走过来,眼睛是红的,透着熬夜的疲倦,她手里拎着玫瑰粉和雪白格格的新衣服给我套上,左看右看,上扯下扯,看了胸前又看后背,反复端详我的衣领,轻轻叹气说:“领子还是有点不合适,我整整弄了一晚上啊!我没办法了,你就先穿上过年吧。”那个玫瑰粉和雪白格格混和的小方格衣服,是我整个童年最爱的衣服!我是那么喜欢它的鲜明图案和温柔颜色,没有觉得丝毫不合适!更重要的是新衣服里藏着那个整整一夜没有睡觉的母亲给我的巨大震撼,让我觉得自己在母亲心里如此的重要,因为爱我而如此的忘记她自己!那个时刻,她要给予我这个女儿的新衣服的快乐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真理,再贫穷的人家过春节也不能委屈了家里的娃娃!
而在大年三十下午,母亲终于收到了三姨寄出的包裹。三姨在包裹里夹着一封信,用秀气的连笔字写道:“这块红布,我们当地没有,是我托熟人到北京,她又还专门求人弄了北京当地的供应券,才买到的,布被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离过年很近了,家里只有二姐你给捎回来的缝纫机头,没有底座没有脚蹬子,没办法,我趴在缝纫机头上,完全用手操作,手推一下机子才动一下,可慢可费劲了!最难的是拼三角形花边儿,白布条一个一个剪成小方块,再一个一个缝成三角形,再一个一个叠起来,用缝纫机缝缀成花边儿……好费劲呀,我熬了一天俩晚上没睡觉,赶时间做完了两件给娃娃们过大年穿。”童年的我听母亲读三姨信中的叙述,感动无法形容!好像听愚公移山那样的神话!那块红布跨越了一千多里地,坐多少趟公交坐多少趟火车?人托人,求出远方一户陌生人家的供应券,再去北京大商场人山人海的排队买来……如此的来之不易,三姨劳作的场面过去了三十多年,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她还坐在远远故乡的油灯下,凑近灯火,一针一线在缝花边儿直到天亮……因为惊讶这红衣服来之不凡,我久久地盯着我衣服上的花边儿看,直到许多年后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花边儿的细节,每个小小尖角的俊俏弧度。
那个年我是母亲的机关大院里最骄傲的孩子,计划经济时代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孩子有过这样的殊荣,过年独有两套漂亮新衣服!我至今还记得,三姨给我衣服上手缝的雪白小三角花边引起多少人的围观和赞赏,无论我到谁家玩,总有人好奇地来研究这花边的细密精巧的构成,直赞三姨真是太手巧!
手作时代的春节就像一卷巧手绣出的巨大画卷,画满了热气腾腾的手作艺术品,除了我们小孩子的新衣服,还有各种各样日常吃不到的美食,让每户家庭变成了一个空前忙碌的小作坊,一切忙碌都对准了一年才能准备一次的盛宴:大年三十!那是清贫时代只能一年追求一次的物质与精神的狂欢盛宴!母亲给我们熬过腊八粥后就开始了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准备,其中的炸面点,是每年母亲精心准备的大宴,母亲的炸馓子、炸油饼、炸麻花、炸糕、炸豆子、炸花生……厨房里烈火舔着锅底,油锅响声吱吱,家门大开,以散油烟气,母亲忙碌在灶前,我和姐妹们在炕头帮助母亲加工面点,擀啊搓啊捏啊,叽叽喳喳欢笑……我们小孩子一年从来没有如此的劳动热情来参与到厨事中,更重要的是油锅里浮出来的美味可以满足整年清贫中对于美食的极度饥渴和盼望!
我十五岁那年,金贵表哥分配到我家所在的那个城工作,母亲托他回家捎点“糖菜”过年吃。所谓的糖菜,月白色的锥体大块头,表皮粗糙粘着土渣渣,我从来没有吃过更没有见过,母亲相当喜悦地说,这就是她小时候在村里吃的糖菜呀,又用“可好吃了”来形容。
母亲迫不及待地洗刷干净糖菜,焖熟,我好奇地跟着母亲一起吃,粗纤维,不像萝卜那么细腻,味道的确清甜的,还有点糖菜特有的体味儿,我不上瘾,吃过拉倒,绝不想再要,母亲则满脸都是怀旧极了的表情,嚼得慢条斯理,眼神飘得很远,嚼几口咽下去,还砸嘴说:“甜,可甜了。”
接着她开始郑重其事地把数量不多的甜菜熬成糖稀,熬的过程我看得那个复杂呀,母亲却干得非常专注。她把那几个粗糙表皮的家伙又刮又削又刷,因为这家伙还长着满脸硬毛胡子!洗净后切条煮熟烂,用大笊篱捞起来放入一个干净布口袋,母亲手抓口袋反复用力拧,拧不动了,她在锅上放个大案板,母亲把口袋放在上面反复挤压,双手紧紧抓着口袋,身体抬起又落下,用了全身力气来和这个家伙拼命较劲——口袋逐渐变得干瘪了,而锅里有了半锅散发着甜腥味的汁水,我以为这应该好了,谁知道母亲的工匠精神继续发扬光大,她继续添煤烧火,锅里的汁水翻来覆去的沸腾,直到剩下一碗稠稠的赭石色糖稀,亮晶晶的闪烁着宝石的幽亮光泽。母亲用勺子舀起来一点尝了尝,给家里孩子们也都尝了尝,那真是极为浓香甜美,和普通红糖绝不一样,依然带着糖菜特有的植物清香味道!然后她就笑眯眯地把糖稀碗盖好,小心收起来了。这个春节尤为珍贵,因为母亲开始一年一次的“炸”术魔法表演系列了,她特意取出糖稀碗,舀出糖稀和面,制作糖馓子炸,味道绝美!糖馓子的颜色像巧克力!母亲还和咸味道的面,切出面块粘着糖稀面块,炸出滋味一半咸一半甜,颜色一半金黄一半褐色的特殊撒子!这样的绝品美食此后她再也没有做过,因为不好意思老让表哥给她带糖菜,路远,太沉了,尝了一次稀罕就算了,因此空前绝后,成为我记忆中对于年的绝美记忆。
而父亲在春节前的烹鱼宰鸡炖羊酱牛肉依然是每年的最壮丽的美食交响乐,首先家里的老母鸡和老公鸡开始忐忑不安,揣测谁会被主人摁住翅膀拉出鸡窝?它们缩在窝里嘀嘀咕咕地讨论,出来觅食也是瑟缩着脖子左顾右盼心神不宁。随着我老爸的大手伸进鸡窝抓走三只老鸡后,其他鸡瞬间放松,鸡窝又恢复了平静。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里,必有父亲亲手烹制的一大盆黄焖鸡,那汤的鲜香味儿呀至今想起都要掉口水!那鸡肉的鲜味儿呀至今想起都让我的味蕾又开始激动狂欢!那鸡那羊那猪那牛都是慢节奏的时代才经年累月长足了身体的,所以说真正的美味需要足够时间的修炼啊!一说起我曾经经历的年,我的激动难以自持。
我是生长于慢时代的人,我所有对于年的回味,沉淀于种种历尽时间生长的慢节奏的记忆中,恍如一杯陈酿的美酒,历久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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