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房记
最近查看老家大门口的监控,视频里母亲把爬满南墙的丝瓜藤用镰刀割断,顶花带叶扯下来,又陆续领了几个建房的大工来打量,看样是打算把南屋盖起来了,这原是过年时候一家人商定的,倒也不意外。
家里的南屋,自小记忆里就是一个框架,三面石头垒砌的光秃秃墙壁,早先母亲把北面门框封上,用来养鸡喂鹅,常年的风雨下来,如今两面石墙已塌了大半,只剩下南墙尚完整。
父亲曾经准备了许多盖房的材料,譬如梧桐木板、洋槐木的房梁,高粱杆打成的簿,还有几袋石灰,但自我记事起,南屋就只是光秃秃三面石墙。南墙外头,以前有两棵极高的梧桐树,风雨里摇晃将整面墙都晃得朝里塌陷而去,倒是树冠上的斑鸠,年年都来筑巢,后来梧桐树被伐了,换来我一个学期的学费。许多年里,南屋久久不曾动工,成了家里的烂尾工程。
我家的老屋是青石块垒的墙壁,这样古意的房子,村里已经不多,相较于新式水泥空心砖建造的平房,红瓦遮顶的老屋有诸多弊端,譬如屋顶落灰严重,地面坑洼不平,室内光线也不够敞亮,春天有时会从房梁上掉下一只蝎子,夏天又有神出鬼没的壁虎,屋前的石榴树,总是聚集了无数的蚊虫,穿过纱窗钻进来,但我依旧喜欢自家的老房子,这里承载了我许多的记忆和情感。
夏日天热,后窗打开,小小的身子蜷蹲在窗台上,过堂风扫进来,一屋子的清爽,那会子,我才四五岁,屋后的大爷常常过来趴着窗沿说笑,时过境迁,那个大爷已经过世多年,小小的窗台也再无法承受长大的我,许多人事,都只能留存在回味中。
老屋的出现,当然是在我的出生以前,母亲常常说起我的出生,当时家里被罚没得光徒四壁,窗框子都被扒下来拿走,但村里人还是有人情在,总会在超生稽查小队登门前给传递个消息,留下充足的时间让母亲带着我躲出去,对于这段岁月,我自然也不会有印象,在我模糊的古早记忆里,家里的老屋老宅就是今天这样的格局,差别在于,以前是草屋顶,现在是瓦屋顶。
老屋的从无到有,据父亲回忆,都是他们父子三人(我爷爷、大伯、父亲)一块石头一锨土盖起来,最早那宅院在东边,我爷爷带着俩儿子一块生活,后来俩儿子先后结了婚,东边那宅子留给了我大伯,紧挨着又在西边起了一座新宅,给了我父亲,也就是现在我出生所在的这个家,两道院墙只有不到两米间隔。后来家里有了矛盾,大伯分家出去单过,独立门户,爷爷将大部分家资也分了出去,紧挨着我家的老宅子也不要了,这么多年荒废下来,唯独院子里一棵柿子树年复一年的茂盛着,至于导致大伯分家的矛盾,父亲却从不愿提及,我家这南屋就是那时候搁置了。
其实后来也有几次盖房的契机,但父母靠着种地供养我跟哥哥上学,家里实在有些拮据,目之所及的南屋,终是一年年拖下来,等我们哥俩毕业,紧接着我哥结婚,一件人生大事落定,又开始攒钱预备我的婚事,南屋依旧是一个框架,光秃秃的。
去年春节全家人回来过年,已经住不开,这才决定修南屋,说修,鉴于原地只有一个框架,实则是新建,新建不是白手起家,至少现在的条件好了许多,当年爷爷那个宅子才是真的白手起家。
大伯分家的时候,散尽了家资的我爷爷带着我奶奶本是打算回祖宅居住的,那是他小时候就住着的老宅,在村南头,彼时是他的母亲跟三弟居住,也就是我的老奶奶和三爷爷,老奶奶偏疼她的小儿子,天天挑事,听说二儿子要带媳妇搬回来住,立刻就不乐意,我爷爷不愿为幼弟,决定带着我奶奶另立炉灶。
村里的老支书为人热忱,找上我爷爷,问他:“山顶(就是现在我爷爷家的位置)老王家那宅基地空着,你要是没地方,就把那收了吧,村里做主,便宜点,他们家没人了。”
我爷爷买下那块宅基地,硬生生在空地上起了一排屋舍,过起了日子。三爷爷那边不好再让爷爷帮衬,一个人挑起了生活的担子,那时候他还年轻,又不经事,一个人肩挑背扛,干活的时候时常累得浑身血泡,勉强糊口,好在他人聪明,又爱学习,后来考上师范出去当了老师,摆脱了苦日子,这老宅却空下来。打我有记忆起,偏疼三儿子的老奶奶就是跟着我爷爷一起生活的,在山顶那座一手立起的宅院里,东边堂屋是我爷爷奶奶住着,西边一间小屋是老奶奶住着,我小时候并不知晓家中过往的纠葛,只记得老奶奶跟我奶奶互相不对付,但在我记忆里,直到我读初中,老奶奶九十五岁高龄离世,我爷爷奶奶一直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她,并不让她受了冷落,我有时候想,老奶奶年轻的时候,或许并不曾想过自己的晚年会着落在不受自己待见的二儿子身上吧,可是我的爷爷,年前也离开了这个无限眷恋的世界,他的床前,也只有自己的小儿子。
爷爷去世的前一年清明,奶奶一个人出了门,沿着新修的水泥路一路往南找去舅爷家,她已很多年不出远门,自然不知道现如今的路径远不是当年,四处修改,大路小路交错复杂,于是她迷了路,所幸遇到一位好心人给送了回来。爷爷过世之后,家里人都担心我奶奶记性不好,一个人走远了找不到回来的路,可叮嘱她的时候,她说自己不会走远了,她要守着我爷爷留下的宅子,这宅子有什么好守的呢,家里并没值钱的物件,爷爷奶奶也没有存款积蓄。
我后来琢磨过来,她是给子孙后代守着根呢!我哥在西安落户,我至今在深圳飘着,但想来多年以后,也是会希冀回到故居的吧。
房子向来是中国人的大事,片瓦遮身是与果腹同等重要的事情,遥想杜甫忧国忧民,祈愿得广厦千万间,也不过是为着天下人有容身之地,不至于露宿街头,而他自己却是茅屋为秋风所破。
是房子就会破,不独是茅屋,瓦房也会破,我小时候家里的屋顶隔几年就会漏雨,这时候就需要修房。记忆里家中几次修葺堂屋,并不延请外头的匠人,都是几位姑父一起来帮忙,揭开红瓦,扒掉草坯,将梁木更新,四面墙刮了腻子,重新搭簿子和草席,最后落瓦,耗时多日。亲戚们是常来帮忙的,骑着自行车晨来暮去,但这些人里不包括我的伯父。
伯父膝下一儿一女,我那位堂兄研究生毕业之后在广州买了房,娶妻生子,堂姐在县城安家落户,许是觉得该要落叶归根,伯父决定搬回来,把老房子扒了重新盖房。三爷爷那座老宅,早些年因为常年不住,卖给了村里的乡亲,三爷爷过世后,我那位在县城里居住的医生叔叔,趁着回来上坟的机会,在村里又买了一座宅院,许是跟大伯一个心思,落叶归根,都是要回来养老的。
人这种动物,在某些事情上跟其他物种没有区别,就像倦鸟归巢,人到了一定的境况,总是思念来处,若说落叶是离家的人,那祖宅就是世代的根,老屋是乡情亲情维系的节点,把世代的血脉串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