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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城鬼火 | 老秦过新年

2023-08-16  本文已影响0人  桥南街7号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每个人心里都有鬼,人与鬼不离不弃,才让世间除了拼命活着,还蒙上了一层为活着擦燃的火花。

这两天,大部分瓷砖厂都停了工,没停工的,几口窑的火势显得似乎也没有平日兴旺,现在,没有人在乎这些,都一心想着回家的事情。

老秦还是着那身迷彩服,一年四季好像都没换过。一双看不清模样的皮鞋上,比前些日倒干净了不少。这时,他正蹲在瓷砖厂的窑棚里烤电炉,用螺丝刀剔着鞋上面的泥巴。窑棚外面,风刮得十分用劲,像催促瓷砖厂这群等待的人赶快回家。都腊月二十七八了,是回家的时候,可老板的工钱还没结算,回家谁会踏实呢?

瞅着,满山遍布的那些瓷砖厂,全是密密麻麻搭起的棚子,里面的人们这几天,都聚在一起无所事事。年老的皱着眉头用力啜着旱烟,年轻的三二个正忙活着在地上玩扑克。这些后生永远都是精力旺盛,哪怕是等着老板结那不多的工钱,都显得兴高采烈。

老秦跟这些人不一样。他独自一个人蹲在电炉旁,边抽着带嘴的香烟,边搓着裤管上的泥土。偶尔眼神环顾下四周,然后停下目光,把烟送进嘴里,惬意吸上一口。

这周围数不清的瓷砖厂,认识他的人不论老少都管他叫老秦。老秦是其中某个厂子的电工,干的是个稀罕的技术活。掐着指头算,他也不过三十冒头,这个“老”字在周围人的眼里,多少带点尊敬与羡慕的意思。

想想前些年,他同样是瓷砖厂光着脚捣稀泥的泥工。碰巧某天,与这个厂里一个四十来岁干电工的有了交情。也就是老秦眼尖手勤,给老电工跑前跑后,端茶递烟。人瞅着这年青的泥工秉性不坏,使着又顺心,也就不避嫌,有空隙还会教上他两手。这老秦后来,貌似学有所成,在前任被老板辞了后,竟接手了“电工” 这一角儿。要是哪里线路或开关盒子不对,胡乱捣腾两下,还像模像样的。

谁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和他嬉皮笑脸打浑:“老秦,三娃儿的婆娘,在窑棚背后等你。”“你再乱说,老子把你们的压砖机给你弄停了!”这个电工紧锁眉头警告,这帮以前的工友便默不作声了。

有了这点本事,老板发给的工钱,比以前高了不少自不必说,主要是逢着周围人面前,老秦有了点严肃正经的派头。可眼下,许多瓷砖厂都倒闭了,好不容易能在一个厂里一直做到年底,可这工钱还没有半点消息,老秦这时有些犯急。瓷砖厂的老板已经含含糊糊拖欠了三个月的工钱,说到了年底给大家一起结,那样可以热热闹闹回家过个完整年。可现在不比往常,老秦的工钱比别人高,老板那里欠得多,心里没个底也属正常。

“老秦,老板的车来了,在坡下的岔路口!”一名工友慌忙跑来告诉消息。老秦这下再也坐不住了,腾的一声跳起来,埋头向外冲去。

对于老秦,有两个消息等着他。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老秦三个月的工钱,老板一分不少结给他,别的工友都被扣下一个月,过了年才发。坏消息,老秦不能回家过年,要在这里赶工期。老板说有一批砖马上等着出窑,和要砖的单位合同都签妥当了,这期间,要保证机器不出毛病,自然这责任非老秦莫属。

“老秦,春节赶工的工钱发双份,明年,你可继续在这里干一年。你要走,我也同意,不过明年就不好说了!”说完,老板钻进那辆”丰田”,左拐右摆抛了老秦一脸的泥,驶走了。

“仙人板板,连个鸡公车都欺侮老子!”老秦朝着“丰田”屁股留下的漫天飞尘,大声直啐。老秦出了口气,耷着脑袋屈服了,他寻思,由不得自己不答应。这几年,周围的瓷砖厂由于产品质量低廉,在市场上卖不起价,已经垮的垮,关的关,剩下的几家也不景气。还有,瓷砖厂外面不时游荡的三五成群像豺狗子到处找活干的人,自已不得不提防,说不准哪天稍不留神,就群起攻之把你撵跑掉。虽然自己有那么点“技术特长”,不过就这眼屎大的本事,连自己有时都觉得不实在,只要多看看摸一摸,谁还不会?老秦比别人多了个心眼。

心里通畅后,老秦才发觉口里干燥难受,扬了扬了脖子,咳出了两口粘稠的泥痰,然后,恢复了平日的严肃模样,不紧不慢向瓷砖厂的窑棚走去。

要说,时间倒回去十来年,老秦那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在家乡的村子十里八里地,只要听说他秦老幺,没有不恼得火直往脑门上窜。谁谁家的耕牛,骡子遭点什么殃,谁谁家的秋麦,夏稻无缘无故塌了一片,准与他脱不了干系。最让乡邻讨嫌的,哪家刚过门的婆娘,他总有事无事,撩逗得别人满脸害臊,直一个劲捻转衣裳。婆娘的男人回来,满山追着向他扔石块,瞪眼骂道:“秦老幺,老子一石头,把你龟儿子打到你妈肚子里去!”不过,人们往心里一合计,村里谁不带点三姑四婆,大舅二爷的亲戚关系,也就不便深究。

老秦的父亲实在支不出个招来降服他,干脆叫亲戚带着出门去打工。临走前,还不忘一再叮嘱在外面要规矩点,像个人样。老秦当时,就当他父亲放了个屁,根本没往心里去。不过,现在他感觉自己有了人样,这两年每次回家,父亲逢人就说:“我老幺,在外面搞机工。”“老汉儿,是电工,什么‘鸡公’,还‘鸭公’哟!”老秦连忙纠正。

村子里的人们,也改变了以往对他的态度,有人甚至开始上门拉纤说媒。老秦顺利地娶了媳妇,他那些男女之间的浑话也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

说实在的,这几年,在外面,老秦确实规矩了许多,按他现在的话说,那叫息脾气。一来,结了婚,年龄渐长,二来,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胡搞。老秦心里在想,他算狗屁个人物,瓷砖厂的老板才是祖宗。这不,一句话,回不了家,过不了年,连婆娘也亲热不成。

这一簇簇一堆堆的棚子世界,都汇聚在一个小镇上。这小镇所属于南方的某个城市的村郊,大部分地方临海,小镇就像一艘航空母舰,一年四季海风不断。夏天还好受,吹着凉爽,冬天就不是滋味了,搅得尘土铺天盖地,非要把人都揉捏成一团,连身体的热呼劲也几乎要全吸跑不可。老秦现在,缩在窑棚里,听着头顶上的油毡不断翻来覆去。脑门上的尘土像下雪一样,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地上隔不了多久,便集了一层细细的泥面。老秦的手频繁地在头上来回抹着,忍不住,又开始抱怨起这鬼天气和瓷砖厂老板。

不过,老秦不能一昧呆在电炉旁,偶尔也要走出屋外,随手拿着镙丝刀或锤子,在机器旁敲一敲,看一看。再怎么着,这机器不能出问题,不然,别说回不了家过年,工钱都要搭进去。除了这些,老秦还负担帮着给出窑的砖坯上釉水,然后装进窑继续烧制,这是老板额外吩咐,不然双倍工资怎么出。这龟儿子,老秦在心里骂道。

他在压砖机周围转了一圈,寻问泥工操作时,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顺手递过一支烟,然后,又回到窑棚里,蹲在电炉旁摊开双手烤火。每出去一次回来,老秦心情似乎就要好一些,慢慢生出了些自满的情绪。瞅瞅外面的那些工友,和自己的年龄不相上下,他们在外面那活受罪的样子,嘴巴鼻子全塞满了土,像几个泥塑人一样。想到这里,老秦竟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忽然,一阵风漏了进来,弄得满嘴含着泥灰,他连忙涎沫乱飞,脱口带了句,“你个仙人板板!”

说实在的,老秦他们这个瓷砖厂,也就一台压砖机,两口窑子,基本上全是凭力气生产,所以这最重要的一项”技术”就落在老秦身上。只有他最清楚,压砖机的内部结构,最关健的不过是带动齿轮的电动机。老秦也明白,电动机的好坏是他的饭碗所在,接着也关系到”老秦”能否一直称呼下去的必要理由。所以他一直在心里,念到机器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不然,就他那点技术很难对付。

窑棚外的压砖机的皮带噼哩叭啦响了几天,伴着一匹匹泥坯在模子里打压出来,窑棚的空地已经整整齐齐地铺满了一片。两个泥工在露天的风里,也捣腾了几宿的泥巴,周围连个遮避的地方都没有,全在弥天尘土中搅和。

老秦在小屋里实在闷不下,走出小屋外,索性一把拉下电闸,随即吼道:“都歇一会儿,忙活几天,今天都年三十了!”两个泥工愣在原地,手里抱着捣好的泥巴半晌不知哪儿搁。“哦。”随后同声应到,停下了手里的活。

老秦他们,跌跌绊绊地钻出了那片瓷砖厂,好不容易来到小镇上。寻了半天,终于敲开一家小超市。要了两瓶白酒,几包花生与牛肉使嘴,顶着风,歪歪倒倒地又回到瓷砖厂的窑棚里。

两瓶酒在三个人的手里传来递去,倒来得痛快,不多久,便少了一大截。三个人畅快地打着酒嗝,玩笑的精神也给带了起来,相互之间,你一言我一语扯着闲,声音肆无忌惮在风中回荡。大家心里此刻,总算缓过点神色,似乎更有了些在家过年的热气劲儿。正在兴头上,门砰的一声被掀开,老板屈了进来。由于几个一时的忘形,连车来的声音都没听见,或者说,几个人的耳朵已经适应了风中压砖机的躁音,对其它声音一概不敏感。

“怎么停下来了,机器坏了?老秦你干什么吃的?”“都盯着呢,没有问题。”老秦一脸讨好解释道。“那喝完了赶快干,别耽搁!”吼完,老板气呼呼地开着那俩“丰田”又离开了。但终究没听见车发动的声音,只有风呼拉拉低一声,高一声的拉着,好像车是被风带来带去的。

压砖机的声音重新启动起来,三个人很快恢复了开始忙乱的样子。此时,不远处,小镇的上空缤纷璀灿,人们正在新年的祝福声中,释放着来年种种美好兴旺的烟火……

瞅着最后一批上了釉的砖坯入窑烘烧,老秦眼里闪烁着红通通的焰苗。他从心底有了些美好的想法——机器没出什么大毛病,这预示老板说的那番话要成为现实。当然,他最为关心还是即将到手的工钱,里面包括春节几天的双份,攒着年前结的三个月工钱一起捎回去。媳妇夜里在被窝里说了两年的金戒指,老父亲家裂了缝的土坯墙要翻新所用的砖瓦,看来都有着落了。想到这些,老秦的心情比前几天要踏实多了,甚至有些满脸荣耀。

他只顾想得入神,没曾想离窑太近,衣服都烤出刺鼻的焦糊味,连拍带跳起来。

等白花花的瓷砖被装上车拉走,回家过年的人也陆陆续续开始返回各个瓷砖厂。“电工”老秦精神饱满和他们打着招呼,此时,他心里惦记的事情,就只剩下老板出现在厂子里了。料不到,左等右等老板没见来,倒出现一个拿着锤子在厂里压砖机周围敲来敲去的人。老秦走过去,那人告诉他是雇来的电工。然后,用锤子指了指窑棚外,站立的一个穿着体面正抽烟的人。“你们老板嫌瓷砖厂赚不了钱,抵给我了。”“那他去哪儿了?”老秦急了。体面人扔掉手上半截烟,嗤了声,便不再理睬。

(故事取材于1998年福建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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