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当的结束
她人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拼命摆脱尴尬窘迫的感受。
小时候哥哥穿剩下的,屁股上有一块巨大布丁的军装裤。
用一块塑料皮粘住的断裂的凉鞋带。
不识字的母亲。
喜欢的男孩问她家电话号码的时候。
学校做公益活动帮扶特困生,校长大声喊出她名字的时候。
还有现在,她和红酒学者李教授的朋友以及家人坐在一起。
她作为李教授的私人助理出席家庭聚会。
她看着那几位三四十岁的姐姐,她们在讨论法国新买的酒庄,以及澳洲的别墅,到底哪所国际学校更适合孩子的教育。
她的精神游离在他们的谈话之外。
她特别后悔,今天为了搭配这条黑色波点裙子,而背了那只假的香奈儿。
20岁之前,她没有坐过巴士以外的交通工具,没有吃过肯德基,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她特别喜欢的那个男孩那天站在她面前,递给她一本汪国真诗集。
然后支支吾吾的向她告白。
那一瞬间,她羞红了脸,几乎要点头答应了。
他问她,我以后可以每天往你家打电话吗?
她那颗塞满了柳絮和云朵还有花瓣的,漂浮在暖洋洋春风中的心。瞬间就掉到山底。
她故作冷漠的拒绝了他。
她脆弱的自尊心,只允许她拒绝,不允许她和那个美好的男孩说:我们家没有电话。
酒过几巡,谈话的内容开始放开。她与李教授的关系,总是会被拿到桌面上讲一讲。
李教授早年离异之后一直都一个人生活,现在突然冒出个年轻的女助理。自然会成为话题。
她想装作喝醉,提前回房间去。但他总说她提前走,显得没有礼貌。
只能如坐针毡,直到散场。
她不明白自己的自尊心是哪里来的,他们整个村子都穷的理直气壮,每年春节都有一群记者陪着市领导蜂拥而至,例行公事的分发面粉和花生油,挑房子最破的一家进门握手,坐在炕头寒暄几句,对着镜头笑一笑,之后纷纷消失。
她讨厌一切拿穷人做文章的事情。
贫穷给她带来的每一次感受都刻骨铭心。
就连引以为傲的学习,都要和她们家的穷扯上关系:那个女孩家里虽然很穷,但是人家很努力。
她是在20岁那年遇到李教授的。
她负责的饭店包间来了一群自己带着红酒的客人。
是李教授和他的一些做红酒的朋友。
和别的客人不一样,那天他们喝的特别讲究。他们分别用几种不同的水晶杯,来品尝不同的酒。还因为其中一瓶的放置温度问题,她受到了严肃批评。
李教授对每一杯酒品头论足。他讲到酒的年份、葡萄品种、香气的结构、单宁、糖分以及优化的程度够不够。
她比李教授的朋友听的还要认真。
李教授也注意到了她。临走的时候,李教授给她留下一张名片。他说他缺一个助理。如果她肯学习并对红酒感兴趣。年轻人还很有机会。
她的人生,遇到的机会太少。
她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唱歌,可是她没有学习唱歌的机会。她中专毕业的时候特别想去国外半工半读,但是她因为穷,丧失了岗前培训的机会。
现在,好像命运之神开始垂青她了。
红酒学者李教授对她超乎工作关系的好。
从餐厅遇见她开始,他就看到这个女孩的窘迫和不甘。
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他高中毕业,从山东到西安。他用自己并不出众的才华混迹于各大出版社之间。
他写诗、写散文、写纪实小说、做编辑。不管怎么努力,他的人生没有半点起色。
人到中年,活成了让老婆孩子都嫌弃的油腻状态。
他得证明自己。
离婚后李教授身无分文的南下谋生。恰逢中国红酒迎来第一次巨大发展浪潮。
他深思熟虑后,决心深耕红酒行业。
写书、走访红酒企业,频繁到各大红酒论坛露脸。
几年下来,竟然给自己耕耘出红酒文化学者身份。
她带着近乎崇拜的心情接近他追随他,却渐渐发现那个初见时在她面前像神一样的李教授,其实也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人。
他要经营的不是他发表的各种关于葡萄酒的论著。而是他本身。
他要经营他自己的文化学者身份。然后再倚仗这个身份生活。
与其说是给她一个机会,不如说是李教授在给二十年前的自己一个机会。
他对她像父亲对女儿,他关注她的学习、成长。
他鼓励她参加成人高考,教她红酒常识。
有时候他待她又像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希望她无条件的支持他,追随他,满足他微妙的虚荣心。
有时候,她是他的情人。
有时候他像她的孩子。她把他抱在怀里。
褪去李教授这个外壳的时候,他还是若干年前忐忑懵懂的小镇男孩。
每次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巨大的葡萄酒柜前面,给自己倒上一小杯二锅头,就着一碟花生米在咂摸的时候,她一直紧张的精神就会出奇的放松。
她的情绪开始从容不迫,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骄傲。
她是他的精神寄托。
他依赖她,心理上,肉体上。
其余的时间,他们两个人像一对配合默契的演员。
她厌恶他们的关系,但又沉迷其中。
这一次,李教授是应邀去一家新落成的酒庄参加初榨典礼。
她和李教授一起,带着写有贵宾两个字的胸花,在人群的簇拥下,在酒庄的各处参观。
李教授参加剪彩、讲话,并接受当地媒体采访。
大谈国产葡萄酒的振兴,酒庄酒发展的几个必须。还有东西南北葡萄酒产区的差异化经营。并且从自己的专家角度给予这个酒庄肯定。
最后拍照留念。
这是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套路。
甚至于给她一个李教授一样的平台,她也可以立即变成某葡萄酒文化女学者。
典礼结束后,当地的几个朋友,带着家眷请李教授品酒叙旧。
李教授照旧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兴之所至,还朗诵一段他自己创作的口水诗。
她喝了很多酒,情绪开始放松,满不在乎的把冒牌香奈儿挂在椅子靠背上。她准备去餐厅门口吹吹风。
路灯下,有一个好看的少年背影。
他看起来那么像她之前喜欢的那个男孩。
她多么后悔拒绝他。如果当时她肯承认自己的困窘,她向他坦白,会不会生活就改写了。
想到这里,她笑出声来。
少年听到笑声回头看,与她四目相对。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像有一股小电流从身体里经过。
“两颗心的相遇,真美好啊。”她在心里想,“这不会是个梦吧。”
她突然就厌倦了现在的生活。
再有几个月,她就可以拿到新学历了。
或许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把醉酒的李教授搬到床上。
她仔细端详他。
她跟着他已经有三年的时间。
褪去衣衫,他身上的肌肉已经开始松弛、皮肤下垂,呈现老态。
她给他染的黑头发下面,长出白色的一层。
他的脸上,隐隐的长着几块深色的色斑。
他翻了个身,嘟囔着让她给他倒杯水。
等到她拿着水杯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熟睡。
一个月前,她偶遇的小学同学告诉她。那个她当初拒绝过的男孩,在距离她和李教授不远的城市读大学。
她给她看了他的照片,还给她那个男孩的联系方式。
她并没有联系他。
她在等待一个时刻。
她可以坦坦荡荡的站在他面前,可以不再窘迫,自然面对,与他谈情说爱的时刻。
每次想到这个,她都由衷开心。
一切都还不晚。
只要她从过去走出,并忘掉过去。
李教授心情特别好。他的女儿说过来吃饭。
这是与前妻和女儿分开以来,他的女儿第一次主动提出来要过来见他。
他亲自去菜市场买了许多菜,并且还第一次给她买了一套新衣服。
一套和她的年龄极其不相称的套装。镜子里的她,足足成熟了十岁。
大概他有他的用意。她还是换上了那套新衣服。
女儿不是一个人过来吃饭的。她带了他的男朋友。
那个几年前,追着她,问她要电话号码的男孩。
那个男孩低眉顺眼的,和李教授的女儿一起,称呼她为阿姨。
李教授在对那个男孩进行了一番委婉的调查式谈话之后,对他印象非常好,他邀请他有空就多过来坐坐。
这也算一家团聚的温馨时刻。
整个下午乃至晚上,她都在忙碌着照顾他们三个人。
她像个陀螺一样,在李教授的两室一厅中平稳旋转,不能停歇。
帮李教授做饭,给他们洗水果、切水果、倒茶、拿点心。
帮他们醒红酒,擦杯子。
她充分赢得了他们三个人的尊重。
她没有喝酒。她要保持最清醒的状态,去面对命运的残酷安排。
她本来觉得自己应该难过得去大哭一场。
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是她现在却如释重负。
也许这是生活给予她的,是最恰当的结束。
她要独自继续人生旅程。
她要全新的,遵从于内心的爱。
每一个女孩都有自己生长的路。有在温室里,有在象牙塔中,而她,盛开于生活的废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