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盼成双月盼圆
清晨时分,小镇刚结束完一场小雨。小桥流水之上,雾气氤氲,空气里弥漫起些许潮湿之味。一如无数个寻常日子,河边的邻水人家们开始洗洗涮涮,点柴生火。
小巷蜿蜒曲折深远,青瓦白墙宛若水墨丹青,绿苔密密麻麻爬上了青石板。曲径通幽处,不知谁家悄悄传来一声吴侬软语:爹爹,好起来切饭来。
不知不觉,这一抹隐世的水乡人间烟火,已被悄然点亮。
小镇最喧闹的主街上,王记鞋铺位于一侧的尽头。铺子内,掌柜王肖江正在悉数清点鞋只。他的头发于脑后挽成三股发髻,身着藏青色的盘领衣。虽刚过知天命的年纪,但身子骨依旧硬朗。
在他的身后有一处布帘,布帘后的屋内,尤瑞娘正拿着一双棕麻鞋在密密缝,芊芊玉指灵敏地在针线中穿梭不停。他头上梳了云髻,一身素色的棉布对襟褙子,及踝的下摆处,隐隐露出一双小小的皂靴,好似戏台上的旦角。
从面容上看,这瑞娘也有些年纪,脸色也有些许憔悴,不过仍能从眉眼间看出,年轻时节也曾是个秀丽佳人。
“阿舅,昨夜又新做了几双。先前的一双也已缝好。”
瑞娘起身,掀开帘子,将几双精巧的鞋子塞入王肖江手中。
王肖江见他眼泡微微有些红肿,不免心生爱怜,问道:“昨夜定是又在想季芳?”
听得季芳这二字,瑞娘的双眼不禁一红,用衣袖掩起面,轻轻说道:“阿舅,我去给承先弄些吃的去。”
王肖江无奈地望着她的背影,唉声叹气。
灶屋内,瑞娘做了一碗奥灶面,端放在许承先面前。
许承先端起碗细嚼慢咽,将根根的面条送入口中。他看上去约有十八、九岁的光景,面孔生的极为标致,白皙的脸上,一对细长的丹凤眼直至眉梢,双颊粉嫩,唇如涂朱。
瑞娘怔怔望着他,渐渐眼前一片恍惚。
是啊,他长得就像他,这般眉眼,这般身段,俨然另一个许季芳。
恍惚间,承先已吃毕,唤了声:娘,我要去先生那里了。
瑞娘拭过眼角的泪花,应了声:嗳。
他替承先整了整衣裳,耐心叮嘱道:“见了先生,要虚心学习,和同窗师兄也要多交流。”
承先颔首应允。
瑞娘目送承先离开铺子,渐渐走远。随后回到帘子后的屋内,开始穿针引线,继续做起鞋子。
话说这瑞娘做的鞋子,方圆几里无人不称赞。他天资聪颖,对女工针指,一学便会。早几年还在福建老家的时候,就和母舅王肖江一起以经营鞋铺度日。自来了江南后,又迅速习得棕麻鞋的制作手艺,其用料实在,针线活也过硬,所以鞋铺的生意甚好,解决温饱不成问题。
可今日不知为何,心思总飘忽不定,一不留神就将针戳到手指,鲜红的血突突冒出来。瑞娘“哎哟”一声,将手指含入口中。
王肖江连忙掀开帘子,关心地问道:“瑞娘,你可没事?”
“没事,只是戳到了手指。”
“下回做活可要小心一点。”
“嗳。”瑞娘应了一声,继续埋头苦干。
难道这刚及而立之年,就已老眼昏花了,今后还如何是好。瑞娘停下手中的针线,暗自寻思道。而无尽的思绪,如同翻滚的涛浪,顷刻涌至心头。
回想起来,他举家迁入江南已三年有余。记得三年多前还在漳州时,承先还未及舞象之年,某日被当地的新任知县一眼相中,强迫他去做县衙的门子。
不幸的是,这县令却为喜好男风的断袖之流。
福建一带男风之气向来盛行,每年都殃及了不少无辜童子,承先若进他府上服役,恐怕会遭遇不测。瑞娘不禁想起自己当年所遭受的境遇,忧心忡忡。
他忍不住抱了承先嚎啕大哭道:“我怕是难以完成你父亲的临终之托,将你平安无事抚养成人,指望你读书成名了,又不忍心见你将遭受如此苦难,还不如一死了之。”言毕,欲撞墙轻生。
临危时刻,王肖江当即将其劝下,共同商量了一个对策,先让承先答应入县衙当差,然后再找一艘海船,连夜逃走。
这一路逃亡千里迢迢,从海路再转水路,几经周转,终于找了一处江南小镇安定下来。
江南之地可不比福建,男风习气没那么严重。瑞娘便将心安定下来,在镇上赁了住房,依旧从事老本行开起了鞋铺,又再为承先寻觅得一名良师,让其专心苦读。
话说这江南周边的城镇,一向繁荣昌盛,商业颇为发达。虽前些年屡遭倭寇匪盗的烧杀劫掠之灾,但随戚家军逐渐平复了寇贼之后,商业也很快衰而复兴起来。
瑞娘所在的小镇,隶属苏州,谈不上繁华喧嚣,当地居民也说不上有多富裕,倒也民风朴实安安稳稳,实属一处不错的定居之地。
刚迁至不久,王肖江就从外面听闻倭寇开始南下侵入闽中地带,老家莆田县难免遭此祸乱,瑞娘便不由感慨这不幸中的万幸,更加珍惜起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
待瑞娘做完鞋子,已然过了未时。见承先却还未归家,有些担忧。他便拜托王肖江今日提早关铺,去外头找寻承先。
过了不久,王肖江牵着一脸不堪的承先回来了。
瑞娘见此情形,急忙向他问道:“你究竟去了何处,为何迟迟不肯归家?”
王肖江将一册小书往桌上一扔,说道:“这孩子老早就从先生那里出来,却不愿回家,天晓得在街上的书摊边徘徊,被我当场捉住。这捉住了倒好,没料到竟在看这些糟粕玩意。”
瑞娘拿起此书粗略一瞧,是本叙述大唐女皇帝风流韵事的手抄小册子,翻开一阅,满纸艳俗词句,不堪入目。顿时急火攻心,举起册子狠命拍打承先的背脊,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不好好念书,还竟然看这种糟粕东西,你可要气死我!”
王肖江见状,连忙抓住瑞娘的手,劝说道:“莫打,莫打,有话要好讲。” 说罢,他安抚起瑞娘,叫其先坐下。
瑞娘显然一团气未消尽,忍不住骂道:我虽是你的继母,但待你如同亲生孩儿一般。我几番易所,用心训诲,为的是许你一个良好的读书之地,叫你用心专研学问。你若能考取功名,你爹爹在九泉也瞑目。如今可好,你却被这恶俗之物蛊惑心窍,若不能将你培育成才,叫我日后怎有脸面去见你死去的爹爹。” 骂毕,掩面哭泣起来。
承先见娘亲痛心成如此情形,心中一顿怨恨,恨自己辜负了瑞娘的一番用心良苦。立马双膝跪地,含泪哭道:“娘,我已知错,今后再也不去碰糟粕东西了。”
瑞娘见其跪地不起,泣不成声,便心软起来。他起身搀扶起承先,再次教诲道:“娘这般骂你,全是为你好,你今后要将心思全用在念书上,这样才不会辜负娘的一番心血。”
承先噙着泪,道了声:晓得了。
瑞娘晓得他已知悔改,便嘱咐他去回屋内读书去了。
王肖江见承先已回屋 ,便过来唤瑞娘一同坐下,安慰道:“瑞娘,有劳你这些年的含辛茹苦,为他几回奔波远走异乡,日间教他从师会友,晚间又要他悬梁刺股,不让他有一丝懈怠,好似他真从你肚子里出来一般。”
瑞娘的心中之火已缓和了不少,他垂眸低颌,长吁了一口气,回复道:“我也是受了他父亲的临终托付,此生定要将他教育成才。记得当年季芳对我情深意重,他为了我将家产卖尽,生计全无,对我那自家爹爹也如同亲生父母一般细心照顾,为他养老送终。我若不去报答这大恩大德,怎能对得起良心。”
王肖江知晓他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便由衷感叹道:“ 瑞娘真是吃尽了苦,我这个做舅的看着也心疼,幸好这几年境况变好了起来,也不枉费你的劳苦用心。话说回来,还好承先是个男儿郎,不必遭受被选秀入宫的境险,不然就凭他的出众姿色,难以逃过一劫,而你又必将整日担心受怕。”
瑞娘回道:“也是也是,我听阿舅和承先说起过,朝廷数次从民间招收大批童女进宫,这女孩儿一旦被选上做宫女,一辈子不允许迈出皇宫一步,死后爹娘也不可去见最后一面。真是作孽。”
但转念,他又突然好似触及了某一根神经,过去的境遇仿佛历历在目,不免心生荒凉,喃喃自语道:“我也是个作孽之人,若不是当初这副好皮囊的作孽,害的季芳因我而死。我也落得今日这般乔装打扮,流落异乡。若没有阿舅多年的相助,恐怕我和承先都活不至今日。”
王肖江见他又故事重提,连忙说道:“唉,瑞娘你也再不必多想。此事已过去多年,何况承先也已长大,你当下最重视的该是承先的学业大事。”
瑞娘觉得他言之有理,便说道:“晓得了。但过去的事情也有劳阿舅要替我保密。以后承先在的场合,万万不可提起,以免他心生疑惑。”
王肖江忙着点头说道,晓得了。他起身准备回铺子整理打扫,似乎想起了何事,又转身回到屋内,说道:“过几日便是中秋,可否要庆祝一下,也可缓解一下承先的读书之苦。”
瑞娘起身,说道:“此事正妥,那就有劳阿舅了。” 然后就上灶屋做饭去了。
转眼间,中秋佳节已至。王肖江外出买了月饼和板栗,瑞娘煮了芋头,又做了炒米粉和猪脚,这手艺还是他在莆田的时候和邻里学的,如今偶尔也会做做,消减一下思乡之愁。
当明月悄然升起之时,全家人一起围坐于桌前,共度月圆之夜。
餐毕,瑞娘一时兴起,拉住承先说道:“你可知在老家,中秋之夜可尽兴了,不仅家里会做各种好吃的,外头戏台子上还会演莆仙戏,奏十音八乐,你娘儿时常和邻居前去观看,那叫做一个热闹。”
承先听出了他心底的怀乡之意,迎合着说道:“没想到家乡也有如此热闹光景,等我考取了功名,定会带娘回去重温故里。”
瑞娘见了他这番有心,心里便一阵开心,连吃了几个板栗。
忽地,外头传来阵阵喧闹声,又伴随着嬉闹声,好不热闹。
“定是戏台那里又在宣讲宝卷了。”王肖江说道。(解释:宣讲宝卷,简称宣卷。是一种传统说唱艺术,始于宋元时期)
瑞娘来此地已有三年,但仍不熟悉这当地的曲艺,也没心思去接触。他对王肖江说道:“你带承先出去看看,这中秋月圆之夜,想必来凤桥和莲池那边的灯会也会好看。”
王肖江颔首答应,领着承先出去了。
瑞娘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筷,独自一人回了屋。烧了些水,倒入木盆中。
他脱下皂靴,一双白皙的全脚暴露于目光下,十个趾头完好无损,看上去十分娇俏可爱。他呆呆注视起这双脚,自语道:这当初为了掩人耳目才不得已穿了皂靴,没想到竟穿了这么多年,可惜了这一双好看的脚,却要天天装三寸金莲。
他心头一紧,又穿上了皂靴,起身轻轻将窗开启。
窗外,一轮皓月悬挂于夜空。
瑞娘举头深情望月,心中默念道:又是一年的明月当空照。季芳,你可知?
遥想那年的中秋,也是一个月明之夜,季芳搂着自己,一同欣赏着月光皎洁。这般关爱贴心,只有季芳能给予,这般浓情蜜意,只有季芳能爱宠。
多少个缠绵时分,季芳会轻轻捋过他的黑亮细发,抚摸起他的脸庞,将嘴唇搁置他的耳尖,轻声细语道:瑞郎,我俩就好似这池中鸳鸯,永世不分离。
对,瑞郎。瑞郎才为他的本名,不是瑞娘。
而他也从未有过一个真正的女子身。在那些个未历经尘世艰辛的日子里,他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儿身,一个米店老儿的独生子,一个万众瞩目的绝色龙阳。
当年他才不过十四岁,却已生的俊俏非凡,胜过无数天仙女子,又被当地的美童考案位列榜首。以至于招惹了不少心存歹念之人争相妄想吃天鹅肉。而他又偏偏在一次赛会上,与同乡的俊美青年许季芳暗生情愫。
这季芳于几年前丧妻,只有一子寄养于乳母处。他少年时也曾是一名出色的龙阳,生来不喜好女色,先前娶妻也只为了传宗接代。
妻子逝后,他只想觅得一位心仪的龙阳续弦。自打在赛会上与瑞郎相遇,就如醉如痴,一心愿与他成为一对如意美眷。不惜变卖家中所有财产,换来重金聘礼,终于抱得可人儿归。(解释:明代晚期男风盛行,福建常出美男,所以此风尤甚。当时美男也和妇女一样讲究嫁娶,所以也会有聘礼这一说)
这最初的新婚燕尔,说不尽的如胶似漆,两人恨不得并做一人儿,绸缪之意不在话下。
瑞郎更为了能与季芳长相厮守,不去惦记女子之美,不惜忍痛自行断根绝后。
季芳心疼他的这番举止,又感动于他的用情至深,从此对他倍加怜惜。
瑞郎也为了躲避他人的口舌,索性扮作了妇人模样,并吩咐季芳将儿子从乳母处接回,由自己来抚养。
正可谓娇妻嫩子在旁,这如糖似蜜的日子简直妙不可言。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那祸能从天而降。那些个嫉妒季芳娶入瑞郎的龌蹉之辈,竟嫉恨起季芳的金屋藏娇,以莫须有之罪将季芳和瑞郎状告至公堂。
季芳为了保护瑞郎不受竹板之苦,被连打三十大板,直至奄奄一息。从此一病不起,没过多日便一命呜呼。
临终时他将年幼的小儿托付给瑞郎。瑞郎泣不成声,颔首答应。
季芳去世之后,瑞郎铭记了他的嘱托。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带着一个四岁娃娃,为了躲避同乡造孽者的骚扰,无奈去漳州投靠了母舅王肖江。
瑞郎为了便于称呼,将其名改成瑞娘,从此做了名义上的妇人。并给季芳的孩子取名为承先。自此过上了几年太平日子。
但随着承先的岁数递增,那与生俱来的美貌也有增无减。瑞郎所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承先在学堂里相继受了同窗和先生的不轨。
瑞郎联想到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胆战心惊,只得为他另觅个须鬓皓然的先生,才得以安生。可没料到在承先十四岁之时,又发生了上文所说过的县衙之险,才又不得不举家迁徙,远走他乡。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其中的艰苦不容想象。美好的日子稍纵即逝,再度回忆已是泪满衣襟。错就错在这男生女相,又命运多舛。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丽质天生的好皮囊究竟是福还是祸,为何害他没了夫君,害承先没了父亲。
一想到这些,瑞郎不由垂下双眼,叹了一口气。
浑然不觉间,承先和王肖江已回至家中。承先去了瑞郎的屋内,行礼并道了晚安,然后回自己屋内熄灯就寝。
此时的瑞郎,却转侧不安起来。往事于心中久久挥散不消,这愁苦悲戚如同深扎于血肉之中,生生地拔不去。
人盼成双月盼圆。圆月年年有,而心上的人却一去不复返。
瑞郎心头一凉,合上双眼,一滴泪珠溘然落下。
季芳你可知,这些年在这江南水乡之地,从未有险恶之人来骚扰,世间安稳太平,若当年能早早与你迁入此地,可有多好。
季芳你可知,承先将面临弱冠之年,他念书专心,常得先生的赞扬,望能早日考取功名,还你毕生之愿。
季芳你可知,当初答应你之事,我必然牢记在心,此生心甘情愿为你守节,永世不再改嫁,至死不渝。
季芳……
恍惚间,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名俊秀男子,他的丰姿容貌,曾几何时为了他茶饭不思。他的翩翩风情,又曾几度为了他日夜倾倒。
而此时此刻,他又好似活生生地回到身边,一如当年,温润如玉。他缓缓走来,轻声唤道:瑞郎……
是,季芳,今生能与君于梦中重逢,此生无憾矣。
(本文改编自明末清初文学家李渔的白话文小说《男孟母教合三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