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穆旦: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周末读诗041期
穆旦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浙江海宁人。1929年入天津南开中学学习。1940年毕业于昆明西南联大外文系。抗战随军参加印缅战役,九死一生。1948年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英文系学习,获硕士学位。1953年回国,任南开大学外文系副教授。1958年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直到去世。著有诗集《探险者》、《旗》、《穆旦诗集1939-1945》等,并翻译了拜伦、普希金、奥登等大量英、俄诗人。
致敬穆旦: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江弱水
十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伪奥登风与非中国性:重估穆旦》,对穆旦的诗借鉴西方现代诗人的比重过大深致不满。如今,我基本保留从前的判断,但也渐渐意识到,穆旦自有他的强度和复杂性,也的确给中国新诗带来某种新的活力,在最好的时候,他写出的诗篇是无可替代的。我们理应向他致敬。
穆旦的早期作品,往往表现深刻而语言纠结,极富现代感性,下面这首《春》就是一个例证:
“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此诗写于1942年2月,当月,穆旦从西南联大外文系助教任上投笔从戎参加印缅远征军。三个月后,这首诗发表在《贵州日报》上,三年后,收入《穆旦诗集1939-1945》中,修改为以上的版本。诗的主旨,就是用自然的春来喻示人生的春,写出年青的生命的痛苦。
第一节写自然之春。“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意象惊人,隐隐有导火线的联想。我不知道穆旦有没有读到迪伦·托马斯(Dylan Thomas)1934年出版《十八首诗》中最有名的一首——
“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量
也催动我青葱的岁月;
The force that through the green fuse drives the flower
Drives my green age;
这首诗是托马斯19岁时候写的名句。他用“导火索”(fuse)替代了茎干,又用“驱动”(drive)传递出一种动能,让静态的花开宛若爆炸。穆旦的诗写于24岁,当时在联大的茅舍里王佐良所称的“从国外刚运来的珍宝似的新书”,不知道有没有这一本?有的话穆旦就一定读过,读过就不会忘记托马斯惊人的意象,但穆旦的表达似乎更浑成,不那么刻意求奇,可效果却一样:草像要爆破,花像要反抗,花草满园,争相茁长,显示出多么美丽的生命的欲望。以抽象的“欲望”比喻具体的“花”“草”,这种反向的比喻手法是现代诗的惯技。而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对“烦恼”与“欲望”的贬责,充斥着儒、道、佛的语录中,何尝有“美丽”可言?所以,“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纯然是西方的,现代的。
穆旦与妻子周与良第二节转入人的青春。“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被“永远的谜迷惑着”,所谓“紧闭”,是指受种种理智、礼法所压抑,也就是被欲望乃罪恶、烦恼应破除的种种古老的信条所规训,而“永远的谜”指的则是生命本能的需要、性/爱的需要。接下去一句“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则费解一些,大致来看,泥土指人的身体,鸟歌指飞翔的欲望。最后所谓“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就是期待着性/爱的实现,因为性/爱就意味着“新的组合”。
郑敏说:“穆旦的诗,或不如说穆旦的精神世界是建立在矛盾的张力上,没有得到解决的和谐的情况上。”这首《春》中,“紧闭的肉体”与“推开窗子”,“泥土”的肉身之沉重与鸟的轻盈、歌的飘扬之间,都存在反向的力量,张力十足。
从形式上看,这首《春》也是穆旦最完整无暇的诗。前后两节的韵式,均为XAYABB(朵、乐;子、丽。体、依;裸、合),押的都是近似韵,避免了过于熟络,保持了诗思所要求的生涩。至于句法,多用倒装句和待续句,欧化程度很高,但复杂而灵活。
唯一可议的地方,也许是人称的使用多少有点乱。上一节中,“他渴求着拥抱你”,“你”是花朵,也是情人;“他”是植物绿色的茎管,也就是主体分化的“我”,是诗人客观化的反观诸身。上一节的人称的故弄狡黠,是好的。下一节先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后是“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难道“你们”不是“我们”么?是,那就没有必要把第一人称改成第二人称了,徒乱人意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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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穆旦诗集(1939-1945)》作者:穆旦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2000年7月周末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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