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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首词闲谈纳兰性德

2019-05-15  本文已影响7人  喵星人的蒜瓣

纳兰性德在词史上应该算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王国维评价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可谓是极高的评价,换句白话也就是称赞他是清代写词唯一可以比拟北宋名家的人。这个评价直接把纳兰性德提升到了与南唐李后主,北宋苏轼辛弃疾一样的地位,即一个写词时代的开拓者,到了清代就属得着他纳兰了。

要说纳兰性德在词史的地位,首先最好纵观一下词的发展,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词这种文体,之所以能与诗歌平分秋色,和它线条清晰的发展过程有关。从最早期的敦煌曲子词到婉约派集大成的《花间集》,词从最初的略显粗糙的民间化发展得愈发工整细致,再到格局大开与诗比肩,期间有几位重要人物在词的每个关键发展阶段向前推了一把。

词被称为“诗余”,我想它不怎么甘心。诗歌在唐代发展到顶峰,词则另辟蹊径,在描摹幽微含蓄的情感上下功夫,多写深闺儿女情致。晚唐以温庭筠韦庄为婉约代表,温风格艳旖隐晦,韦庄则淡雅纤巧。我自己更喜欢读温庭筠的词,他的词体质偏冷,修辞极为讲究,而其含蓄情深处不让李商隐,也有些同他风格相似的晦涩凝稠的词 (但奇怪的是我不怎么喜欢李商隐)。王国维称温庭筠为“句秀”,似乎有些低估这位花间鼻祖。之后到了李后主那里,词的境界一打开,从此别有洞天。《人间词话》里评价他使词这种文体从“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是北宋词的先驱者,“开北宋一带风气”。以血泪写就,自然气象非凡,代价也不可谓不大。

北宋初期代表晏殊晏几道父子没有沿着李后主的开拓探寻,而是继续走花间的路子,由于身份显赫,词中多了份娴雅富贵的气态。比起温庭筠的秾艳深沉,晏殊的词更清丽一些,大多色调明媚,哀愁也是淡淡的 (欧阳修也类似)。晏几道倒是较他父亲情感更真挚有力,一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胜过柳永多少的你侬我侬 (此处不是贬低柳永,完全个人喜好,觉得柳永的词类比小说界的通俗言情,但写得有水平)。

词发展到北宋中期,达到了顶峰。最关键的两个词人自然是苏轼和辛弃疾。一般总是会把他们两人放在一起算作和婉约派对立的豪放派。其实这样的分类很粗糙,两人的相似处在于开拓了词的题材。走了这么多年相似的路子,词在婉约的路上越走越窄,再回头寻看当年李后主留下的一线天地,才发现词的潜力还是可以再挖掘一把的。这两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异军突起,好像凭空劈下来一斧子,顺着先前的那一道光辟出另一片天地。辛弃疾的词,类比小说界的水浒,那是真正的豪放风格,这应该与他多年的戎马生活息息相关。而苏轼的词风严格说并不属于此类。王国维评价这两人用词非常准:“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苏轼的词最明显的风格不是豪放,而是清旷,格高境远,自带仙气。其婉转细腻处,不输花间,又一片天然多情 (关于苏轼,另开一贴,再写下去就忍不住要写跑题,改为六首词闲谈苏轼了)。

好了,词发展到这个时期,能探索的路径全部探索完毕,苏轼之后好像大家又翻回到原来的调调上,就连出自苏门的黄庭坚,秦观都没有走苏轼的路子。李清照作为北宋后期的词代表,更是偏向于婉约风格的,在境界上也无甚新开拓。由于性别优势,写少女或者少妇的心境无人出其左右。北宋一过,词的盛世转颓,直到元朝更是几乎断了。一断就是百年。偶有零星几位词人闪现,未能生成气候。

明朝时期,文学家们忙着性灵解放,在小品文中争相展示生活和审美情趣,词成为了被遗忘的文体。既然性灵解放,文体也要解放,不受音律约束,类似于随笔的小品文便是最好的载体。将近三百年一过,清兵入关,小品文又成了亡国之音的载体,词却在被堙没的时代尘土中又蠢蠢欲动了。这个时候,有一位姓叶赫那拉的满洲公子横空出世,与同时代的词人一起力拔词的地位,让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升,在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里又扬眉吐气了一把。他就是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词在跨过几百年的寒夜后,被他的才华照耀的熠熠生辉。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给他的评定是:自然。“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由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未染汉人风气,大概是指儒家思想下的繁文缛节,官场宫廷的条条框框。但纳兰与康熙同时,论理不算初入中原一辈。另清朝一入关就提倡汉文化,康熙更是推行满汉融合政策,纳兰性德作为大学士的长子,应该与汉家文化比较亲近。这里或指他受儒家文化浸染不深,还保有满洲人的品质习性,写词没有穿凿文风,清新灵动。

由于他作为康熙的一等侍卫,也常出外征战,词的题材中颇多涉及到战场以及由此延伸的历史兴亡。这一类的词算是一种开拓,之前词人不是没有写到过征战题材,亲身经历过的不多,多是述古凭吊而已。所以纳兰写出”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塞马一声嘶,残风拂大旗”这等景象,也令人感到新颖。似是白描所见,因其景壮丽,非亲眼所见不能写出,故而也算是开前人所未开境界了。”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 更是漫漫苦寒征途中,心内真实的苦闷情感,虽然很直白无甚余韵,但胜在情真挚。

长相思·山一程

同样写战场征战的词,还有我很喜欢的这首《蝶恋花·出塞》。纳兰性德骨子里对于战事应是持消极和反思态度,除了描述征途过程的艰辛和对家乡的思念,还有一类出塞词如这一首,充满凭今吊古的苍凉哀思。上阙是一幕古战场的蒙太奇,下阙以秋的萧瑟肃杀衬托征战残酷和对战亡人的哀悼。“一往情深深几许”化用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最后用一副深山夕照图来类比愁,恰如李后主一江春水的通感手法。词人胸中蕴蓄着王朝兴亡变幻的气象,结尾处锋芒一转愁肠百结,余韵悠长。整首词既豪放又柔情。

蝶恋花·出塞

纳兰性德为现代人所熟知,大多不是因他的征战词,而是描写缠绵悱恻小儿女情思的词以及悼亡词。这也毕竟是词的发源以及主力军。纳兰的这类词写得颇得李后主遗风,他的好友也是清代词家陈维崧评价他的词“哀感顽艳”。生在贵胄家族,从小锦衣玉食生养,仕途平坦。除却亡妻外,一生似未经过大起大落,却生得这样一副愁肠,情深而敏感。这首短小的如梦令,最能体现纳兰性德对于一种幽微辗转情感的精准捕捉力,这是他作为词人有灵性的地方。结尾处“从此簟纹灯影”,正如他的好友顾贞观评价“容若词一种凄忱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

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

描写相思分离,又有另一种婉丽之态:“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著分携泪暗流”。相比如梦令的冷寒气质,这首词开头便铺陈了暖色调,是因两人彼此有情,虽分别在即,心头仍感温存。“低头,说著分携泪暗流”白描分离场景,愁思含蓄却情致深刻。下阙呈现一片迷蒙之景,浮于江上的烟雾恰似萦绕心头的离愁。这首词在饮水集中并不算有名,然而可以很好地体现纳兰性德写词的另一种清丽风格。

南乡子·烟暖雨初收

最后想谈一谈我最喜欢的两首词《采桑子·塞上咏雪花》和《金缕曲·赠梁汾》。我觉得这两首词在纳兰词中识别度很高,也能很好体现他有别于其他词人的特质。

采桑子典型的托物言志词,妙在别开生面,将雪花类比一种真正的花来歌咏。这首塞上咏雪花之于纳兰就好像《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之于苏轼一样,均是表达一种孤戚心境中不肯流俗的高远心志,是首品格很高的词。“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而词人独爱它冷处偏佳,开篇便呈现飘逸之姿,审美取向独特,一句也道出他在富贵官场中的价值取向。下阙写塞上风雪压境,雪花飞零,恰似在苦寒之地漂泊的征途之人,无人问津,只有在冷月下听着悲凉的笳声。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结尾处全景气象大开,境阔意远,留给人无尽凄楚苍凉之感。近代学者评价这首词是纳兰“自家写照”,不虚。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人们多是通过纳兰有名的词句知晓他,所谓的名句效应如“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生一代一双人”, 又如“当时只道是寻常”,“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这些脍炙人口的词句多来源于纳兰的悼亡词,他与亡妻的恩爱感情也为人所乐道。而纳兰性德写友情的词少为人提及,这类词在饮水集中比例不大,却能很好映照王国维对他天性自然,情感真挚的夸赞。

纳兰写给挚友顾贞观的这首金缕曲,是我最喜欢的纳兰词之一,每次读都觉荡气回肠,感动不已。上阙直言恰逢知己的喜悦,“有酒惟浇赵州土”用李贺的诗句表明心迹,惟愿像平原君那样广结贤士。“青眼高歌俱未老”,读来好不酣畅淋漓,有魏晋的狂狷气质。两人都同有壮志未遂的身世之感,于是“向尊前拭尽英雄泪”。突然笔锋一转,写月如水,如细致工笔插入,一片豪爽中著些许精微,尤见错综。下阙安慰友人,不平之事自古有之,冷笑置之是词人的态度。结尾转到二人的友情,许下誓言”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情感灼热如火。最后嘱咐朋友,这是很重的诺言,”君须记“,情之热烈真切,几欲使人泪下。整阙词没有华美辞藻修饰,字字肺腑,一片赤子情肠,使人读来五内沸腾。

金缕曲·赠梁汾

纳兰性德用词的文体写出了诗的格局,词在清代遇到他,也应该算是有一个好的末梢结尾吧。经历了几百年沉寂和花间体被人诟病雕琢之后,词在纳兰这里寻到另一片盎然生机。何等的心性写出何等的诗词,这么久以来,只有纳兰的词被人赞”纯任性灵,纤尘不染“,心性如此而已。而我们竟能穿越百年时光,感受到他那份心性,不感到一丝隔,也要感谢词这个载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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