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爱博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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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一

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缓缓地拉开蒙在小雅脸上的白布单，带着血迹的辫子，还是早晨刚扎好的模样。是她，那两个小小的酒窝，长得跟她妈妈一模一样。脸上擦得很干净，眼睑轻轻地闭着，如果不是头上的那摊血迹，昊明还以为她睡着了。郁芳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襟，整个人已经瘫倒在他身上。散乱着头发，声音早已沙哑的郁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重新哭嚎起来。昊明紧紧地抱着她，怕她倒在着阴森的停尸房里，也怕自己倒下。郁芳无力的身体反而给了他支撑的力量，他就这样低头挺立着，任由眼泪洒在眼镜片上。

“是您的女儿小雅吗？”见惯了生死的工作人员，声音很平静。

昊明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工作人员缓缓地重新盖上白布单，苍白的脖颈、可爱的酒窝，带着血迹的辫子，渐次消失在白布之中。郁芳跌坐在地上，双脚的力量已经消失，眼前的世界也消失了，只剩下反射着灯光的瓷砖地板，白花花一片。

“可以走了。”工作人员望着他们，面无表情，但是眼神已经在驱赶他们。他知道，如果不驱赶他们，他们会在这里一直哭下去。

昊明一手抓着郁芳的手臂，一手搂住她的腰，全身用力抱起她，慢慢地往门口挪。郁芳边拖着步，边回头望着小雅的方向，散乱的头发混合着眼泪和鼻涕，贴在浮肿的脸上。到了门口，她手抓着门框，再次哭嚎着跌坐在地上，一头撞在已经掉漆腐烂的门框上，“啊……都是我的错……是妈妈害了你……”。

昊明蹲下，紧紧地把郁芳抱在怀里，任凭她在他的胸前哭嚎、捶打。

二

凌晨三点，昊明终于把郁芳抱回了家。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下，郁芳进入了迷糊的半昏迷半醒状态。一边眯着浮肿的眼睛流泪，一边时断时续地发出沙哑的呜咽。昊明知道她随时会醒过来，不敢离开一步，摸出烟蹲在阳台抽起来。阳台上还晒着小雅的衣服，他有点不太相信，小雅就这样走了？刚才见到的是不是小雅？也许小雅在房里睡觉吧？他的脑袋胀痛得厉害，却没有半点睡意。他已经十年没有抽烟，今天却抽了三包，他需要一直抽着烟，不然心痛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昊明来到这座城市十几年了，在这里上大学，在这里工作，在这里组建家庭。当年他立志要离开家乡的那些大山，那些难以逾越的大山。他不负众望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毕业后就到这家科技公司工作，从程序员做到技术总监。十几年了，他拼命地工作，从来没有好好休息过，就是为了在这个城市立足。他绝不可能再回到大山中。

他做到了，在这座城市买房，成家。郁芳是昊明的大学同学，他们大学时候已经在一起，毕业后就结了婚。婚后工作了两年，怀上小雅，郁芳辞去工作，全身心在家照顾丈夫和孩子，把这个家安排得井井有条，成为昊明的坚强后盾。有郁芳默默的支持，昊明可以专心工作，也迅速晋升为公司的骨干。他们夫妻俩是同学们羡慕的对象，男才女貌，事业家庭都圆满。

特别是小雅，已经是一年级小女生，遗传了妈妈的漂亮基因，大眼睛小酒窝，非常可爱。郁芳把全身心的爱都倾注在小雅身上，每天自己亲自接送，陪着上各种兴趣班。小雅聪敏伶俐，从小练钢琴，练舞蹈，竟然都学得很好。

小学离家并不远，郁芳每天都走着去接送小雅，这样可以边走路边玩着回家，还可以起到运动锻炼的效果。这天郁芳与往常一样，接到小雅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前面那个红绿灯就看到自己住的小区了，郁芳牵着小雅在路边等着。手机响了，是朋友发来的信息。郁芳松开牵着小雅的手，划开手机回复。信息还没有发出，绿灯亮了，小雅自己冲了出去。一辆赶着黄灯加速通过的大货车，吱嘎一声巨响，停在斑马线上。郁芳抬头看的时候，小雅已经被卷在车轮下。

三

一周后，料理完小雅的后事，昊明就去上班了。公司领导特批了三个月的带薪假，被昊明婉拒了。他不需要休息，只要大脑停下来，他就会想起小雅，想起这个曾经幸福，充满欢笑的家。昊明只能用加倍的忙碌麻痹自己，他永远是公司里加班最晚的那个，也许就是不想回家。

除了葬礼那天，郁芳再也没有出过家门。最初的几周，她每天昏睡在床上，除了睡觉，只剩下抑制不住地哭。家里还是过去的模样，小雅的房间还保留着原样，每天郁芳都会准时去打扫。也许这就是一场梦，梦醒了，这个世界就会变回原样。

郁芳不敢出门，更不想见到人，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就是她，没有看好自己的孩子，过斑马线看手机，如果能有一些安全意识，事情不是这样的。是的，这是她的错，完完全全是她的错。如果不是那条信息，如果自己能不着急去回复，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昊明以为过几个月，郁芳会慢慢好起来。但看情况，似乎是越来越糟。她开始只是哭，完全沉浸在自责中。逐渐的，哭得少了，但还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她变得怕光，白天也要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她也怕声音，特别是汽车的声音。偶尔窗外传来车辆鸣笛、刹车的声音，都会惊得她瞪大眼睛，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躲进房间，用被子蒙起头来。

昊明很少在家，这个家里只关着她一个人。她可以一天不用吃饭，饿了啃两块面包。她那身睡衣已经一周没有换，头发再也没有洗过，如同一蓬乱草。她每天只是坐在沙发上，在黑暗的客厅看着电视。电视24小时开着，看什么节目不重要，只要有声音，有画面。看累了，就直接仰头睡在沙发上。

她再也不接电话，也不看微信，没有朋友能联系到她。昊明邀请她的几个闺蜜，希望她们能来家中陪她散散心，但都被她轰了出去。除了昊明，没有人能进这个屋。

这天是郁芳的生日，昊明特地提早下班，买了几个郁芳爱吃的菜。他想乘这个机会，让郁芳的心情好起来。

回到家，黑暗的屋里只有电视的白光一闪一闪地照在沙发上，如同黑夜里的道道闪电。郁芳如往常一样，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遥控器紧紧地握在手里。昊明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透气。他叫醒郁芳，自己卷起袖子，迅速做出一桌饭菜。昊明特地开了一瓶香槟，满上两杯。

“生日快乐，亲爱的，我们一起喝一杯吧。”昊明端起一杯递给郁芳。

“今天是我的生日啊！”郁芳有气无力地回答。

“对啊，你瞧连生日都忘了！”昊明给郁芳的碗里夹满了她爱吃的糖醋排骨。

“谢谢你老公，叫小雅赶紧洗手来吃饭了。”郁芳端起酒杯，一口就喝光了。

“郁芳……小雅已经走了很久了。”

“去哪了？我刚刚还看到她，没洗手就想上桌吃饭，不行。”郁芳生气地说。

“郁芳……小雅已经去世半年多了。”

“什么！”郁芳呆住了，圆睁的眼睛瞪着昊明，突然像梦醒一般，声音抖动起来。“小雅去哪了……小雅去哪了……啊……”

“郁芳……”昊明放下筷子，轻轻的想要握住郁芳的手，“小雅已经走了，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我们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

“不要碰我。”郁芳的手像触电一样抽走，“我要我的小雅……我只要我的小雅……”郁芳转身推开椅子，满杯的香槟摇晃着砸在地上，酒液与玻璃残渣溅了一地。郁芳直奔卧室，重重地摔上门，屋里传来歇斯底里的蒙在被子里的哭声。

昊明轻轻放下筷子，看着满桌的饭菜，再也吃不下一口。他摸出一支烟，走到阳台深深吸了起来。

这个家完了，十几年没日没夜的工作，亲手奋斗出的家，完了。

手机传来“叮咚”的讯息音，昊明以为是同事的工作信息，打开一看却是一个陌生号码。一般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他是不看的，正要删除，但信息的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爱博坦科技，让亲人重生，让光明重降，让温馨重现。”

昊明认真地读了两遍，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他有点疑惑，这是不是一条手机病毒，但颤抖的手，还是忍不住点开了信息页。这是一家名叫爱博坦的公司，能利用最新的AI仿生科技，为失去亲人的家庭提供关怀服务，让亲人重生。昊明关掉信息，他不相信这些。

回到屋内，坐在满桌的饭菜前，听着隐约传来的呜咽声，昊明再次打开信息，认真地又看了几遍，确定这是一则广告。他看看留的联系方式，这个爱博坦公司就在自己公司附近，那是全城最高端的CBD，改天倒是可以去了解一下。

四

第二天昊明一直心不在焉，在办公室坐立不安，按捺不住地想要去一探究竟。他们究竟能提供什么服务？死去的人怎么能复生呢！会不会是骗子，用一些噱头吸引人注意。去看看也没什么损失吧，也许真有什么新科技！昊明安排好工作，直接往爱博坦公司那栋楼找去。

这是CBD最高的楼，昊明乘着高速电梯，直上到33楼，一出电梯门就有一位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工牌的服务人员候在门口。一身笔挺修身的黑色西装，昊明认出是著名的奢侈品牌。服务人员双手交叉站在门前，是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耳朵里别着一个耳机，看起来像是电影里的FBI特工。

昊明一走出电梯，黑西装男生立即微笑上前问候，“你好，徐昊明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是徐昊明？”昊明很诧异，自己只是突然决定上来看看，并没有做任何的预约。

“爱博坦公司有您的资料，您走进电梯，公司系统已经把您的信息传给我了。我叫张骏，很高兴为您服务。”张骏说话缓慢而自信，显得胸有成竹。

“你们是什么公司？”昊明心里疑惑更重了。

“您跟我来。”张骏转身推开公司前台紧闭的玻璃门，邀请昊明入内参观。

走进公司的大门，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灯光隐藏在走廊的墙角。沿着白色大理石地板，前方是一扇扇的玻璃门，和一间间白色玻璃隔开的房间。整个走廊看不到任何装饰，也没有其他人。张骏把昊明带进第一个房间，房间里同样灯光昏暗，除了一张小小的会议桌和几张椅子，空空如也。

“徐先生，您请坐。”张骏拉开正中的一张椅子。昊明刚一坐下，会议桌前方立即闪出几道激光投影射线。投影射线逐步聚焦成一位身穿职业装的女性，与真人一般大小，对着昊明说起话来。

“失去亲人是我们每个人一生必须经历的事，也是人生最大的悲伤之一。实际生活中，80%-90%的丧亲者在半年内能自行恢复，但有10%-20%的丧亲者会出现长期的严重哀伤，并发展为愤怒、自责、抑郁，消沉，失去生活的意义，甚至演变成精神疾病。给家庭带来难以承受的持久痛苦。”投影射线随着音频解说，变幻成各类场景，在介绍员和场景之间迅速切换着。

“爱博坦科技，基于全球最先进的AI人工智能技术，首创全尺寸AI人形仿生机器人。我们拥有全世界60亿人的生物数据，能够一比一还原任何一个人类个体。它将拥有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外貌、声音、性格和行为方式。它具有和过去一样聪明的大脑，一样的触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一样的语言、行动、思考能力，具备陪伴、聊天、看护、娱乐等功能。爱博坦人形机器人，服务每一个悲伤的家庭，让亲人重生，让光明重降，让温馨重现。”

昊明震惊地看完这段视频介绍，还没有回过神来，张骏已经起身，打开门，“徐先生，这边请，给您看看我们的作品。”

穿过走廊，张骏带着昊明来到一扇高大的安全门前。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张巨大的掌纹识别仪，发着幽幽的绿光。张骏伸出手掌按在识别仪的屏幕上，“咔嚓”一声安全门便开了。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靠墙的一面整齐摆放着一排一人多高的玻璃盒子，盒子里光线昏暗，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张骏走到其中一个盒子跟前，盒子里的灯光“啪”的自动打开。一个人就站立在盒子里，是一个成年男性，赤身裸体，闭着眼睛，睡着一般。

昊明慢慢走近，看着这具身体，他完全看不出这是真人还是机器。乌黑的头发，一根根的长在头皮上，手背上的毛发清晰可见。皮肤透着黄润的光泽，隐约看到青色的血管。连身上的黑痣和斑点也完全与真人无异。

“这是我们最新一代的AI人形仿生机器人。”张骏在一旁介绍，“爱博坦五号，启动。”

没有任何预兆的，这具身体突然睁开了眼睛，昊明不由得后退了两步。爱博坦五号先转头看看左边，再转头看看右边，它看到张骏，脸部肌肉微笑起来，“你好，张骏。”

“你好，爱博坦五号。”张骏就像在跟朋友聊天，“这位是徐昊明先生。”他指指昊明。

爱博坦五号走出盒子，它走路的姿势还有些生硬，但走得很稳健。每一步的幅度看起来都完全一样，非常标准。爱博坦五号走到昊明面前，伸出手，“你好，徐先生，我是爱博坦五号。”

昊明犹豫着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握住爱博坦五号的手。这是一双有温度的手，皮肤的触感与普通人无异。昊明盯着爱博坦五号的眼睛，他看出了爱博坦与人类的最大区别，外观与人类无异，但是这双眼睛没有眼神。它的脸部肌肉在笑，但眼神中却没有笑意。

“从外观的角度，我们已经做到了与人类完全一致。”张骏接着介绍，“我们为爱博坦设置了管理员模式，只有管理员可以通过语音控制它的行为，除此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指挥它。”

“它日常如何控制自己的行动？”

“我们拥有全世界数十亿人的行为数据，比如您的女儿小雅。”张骏转身看着昊明，“我们分析小雅从出生到离世的所有信息，您的爱人记录了大量小雅的照片和视频，这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素材。通过爱博坦独创的最新AI仿生技术，我们演算出她的性格模式和行为模式，输入到其体内的大脑芯片中。它不仅将还原小雅的外形，还将拥有与小雅一模一样的性格、爱好、能力、生活习惯，甚至连小脾气都一模一样。”

“可是正常的小雅会长大。”

“每年我们会将小雅回厂升级一次，改变她的外形特征，以符合年龄增长带来的改变。当然，爱博坦机器人并不能完全替代真人，但是它能够安慰我们的亲人，能将陷入困境的家庭带回正轨。”

昊明久久地盯着爱博坦五号，也许科技能帮助郁芳摆脱痛苦，只要她恢复了正常，我们再把机器人退回。我们可以再生育孩子，我们还年轻，我们将重新拥有温馨的家。

“做吧。”昊明的声音有些颤抖。

“好的，徐先生，一个月之后就可以交付给您。”

五

郁芳的情况越来越糟。有时候她完全陷在自责之中，几个小时不停地哭泣呢喃，“都怪我……是我没有拉住她……”完全停不下来。有时候她会变得癫狂，只要昊明一接近她，触碰到她的身体，她就会尖叫起来，狠狠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候她会生出幻觉，在小雅的房间里，对着书桌指导作业，躺在床上哄她入睡。昊明想要带郁芳去医院，但是连门都出不去，只要一出门，郁芳就会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昊明无能为力，精疲力竭。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爱博坦，制作出完全一样的小雅，能安抚郁芳，让这个家庭重新回归平静。

一个月后，昊明收到通知，爱博坦机器人小雅如期交付了。

昊明又一次走进这座高速电梯，他闭上眼，体会电梯的上升与到达时的失重感。张骏把他带到那个大房间，站在一个玻璃盒子前面。昊明闭上眼，双手紧张地握拳，在冰冷的空调房里，他感到腋下的汗珠滑了下来。

“徐先生，您准备好了吗？”张骏在一旁轻声地问道。

昊明紧紧地握拳，咬着牙咧嘴喊道，“好了！”

“灯开了，您看一看。”张骏在耳边说。

昊明缓缓地睁开眼，他看到一双棕黄的小皮鞋，那是小雅常穿的。雪白蕾丝的公主裙，那是小雅最爱的。一对浅浅的酒窝，明亮的大眼睛，长长的辫子，是她。昊明蹲下身子，听到“爸爸”的那一刻，他紧紧地抱着“小雅”，早已涕泪直流，狠狠地哭了起来。

“小雅，走，跟爸爸回家，妈妈在家等我们。”

昊明牵着“小雅”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柔弱的小手，可爱的女儿，干涸枯燥了许久的心田，终于流过一缕清泉。失去太久未曾感受的温暖，从这双小手传递过来。这个家有希望了，郁芳，我们的孩子回来了。

经过蛋糕店，他们一起进去买了一个大蛋糕，要回家跟妈妈一起庆祝。

昊明兴奋地打开家门，“郁芳，我和小雅回来了。”

屋内还是黑森森的没有开灯，电视在独自播放，但是郁芳并不在沙发上。昊明打开灯，兴奋地喊道，“郁芳……我们回来了。”

郁芳不在客厅，不在小雅的房间，也不在卧室。昊明找遍了各个房间，仍然没有郁芳的踪影。这太奇怪了，难道出门去了？可是衣物都在家。昊明随手打开浴室的门，他定在了浴室的门口。“小雅”慢慢地走到他背后，只看见洁白的浴缸里，郁芳漂浮在鲜红的水面上，刀片割开的手腕，像玫瑰一样绽放。

送走救护车，昊明紧紧牵着“小雅”的手，他打开手机，给张骏发去一条信息。

“我需要再加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