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凌晨走的,走的静悄悄。我突然松了口气,她赢了这场斗
01
我母亲一生只活了38个年头,得一人心,未同心到白头。
个子不高,身材偏瘦,头发收拢低低扎在脑后,不化妆、不擦口红、不抹胭脂水粉,跟大多数庄稼人一个样子。脚穿手工缝制布鞋,裤子大多为耐脏的黑色,上衣以舒服,适合干活为主,偶尔也会买上一两件颜色鲜艳的,不过仅仅是买来而已,穿的机会很少,统统挂在三门柜里,好好安放着。
中年时,姑姑买了一整套不一样的给她,裤子是棕色,内填鸭绒,外有对角刺绣的轻薄直筒裤,型很好。衣服是上好灯芯绒外表,内里填充鸭绒,内衬丝绒,排扣为仿古手工缝制排扣,两行扣子中间,绣有福字,颜色红艳,甚是好看。那是她的第一套艳红色衣服,她喜欢极了,穿着衣服,做了好几台喜客,上了很多次街,去了好几个亲戚家。
衣服很漂亮,与她的身材很配,如同买前试过一般。时至今日,很多人想起她,念起她,提起她,都是穿着那套红艳衣服的样子。
那一年,母亲剪了头发,只有一寸长。发型不好看,剪头发的原因是,那几年街上流行卖头发。女人或男人,斜跨一个单肩包,左手捏着两辫头发,手臂上挂着一个小方凳,右手捏着剪刀,在人群拥挤的街道上穿梭,看到有长头发的女子,便上前搭讪。
“一百块,剪不剪,先给钱,再剪头发。”在一天工费仅为五十元左右的日子里,很多妇女都剪去了长长的头发,有的还特意留起了长长的头发,等到价钱好了,剪了换钱。
收头发的大多不愿意让卖头发的到理发店里去剪,一来理发店剪下来的辫子并不整齐,二来自己动手剪可以使劲往头发根上剪,毕竟辫子越长越值钱。
一旦价钱谈拢,收头发的就在街边找一个相对空旷的区域,放下凳子,让卖头发的坐上去,接着就是剪刀咔嚓咔嚓的剪头发声,剪完头发后的发型如何,收头发的人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剪下来的辫子是否整齐够长,值了自己花出去的钱。
卖头发的一旦坐下来,很多东西就不由得她控制了,只得听着剪刀咔嚓咔嚓的剪着,头顶越来越光,剪完后一看,剪得太短,连进理发店修整一下的必要也没有了,就起身,抖落身上的碎头发,在街边的摊子上,买下一顶帽子戴头上。
刚剪完头发是会不习惯的,过短的头发和若隐若现的头发总会感觉脑后有风。我母亲的头发便是在那种情况下减去的。收头发的根据头发的长度,加上讨价还价一番后开出了八十元的价钱。
短头发配上一身新衣服倒也显得清爽和干练,不过那样的发型,为她增龄不少,之前二十几岁的样子不复存在,一下子进入了中年。
02
人到中年,很多习惯也改变了。
我母亲出生时,外公已有七个儿子,老来得女,又是幺女,自然宠爱有加。家里的第一颗糖给她吃,第一块瘦肉给她吃,过年买新衣服也得先买她的。21岁嫁入给父亲,那些原来的习惯依旧保持了很多年。
一碗肉上桌,我吃肥肉和瘦肉,她只吃瘦肉,父亲从来不计较,爷爷作为长辈,也不计较,妹妹还小,还不会计较,我会吃肥的,也不会去计较。母亲吃猪肉、鱼肉、鸡肉、鸭肉……,但不吃膻味重的牛肉、羊肉,她吃青菜、白菜、莲白,但不吃“有味儿”的茼蒿、绿葱,自然家里不做牛羊肉,菜园子里也找不到茼蒿和绿葱一类的蔬菜。
有一年回外婆家,舅舅杀羊宰牛,三舅单独炒了青葱羊肉片骗她说,猪肉的,一早上街买的新鲜猪肉,知道你不吃牛羊肉,特地给你炒的,多吃点。
她将信将疑,配着米饭吃了一片又一片。之后回外婆家,舅舅还照样青葱炒羊肉。表哥煮了火锅,让她去吃,茼蒿放到翻滚的锅里一汤,捞起放入口中,不知道是火锅底料味太浓还是她开始接受了那些之前不愿意吃的蔬菜,回家一直念叨,茼蒿涮火锅好吃,好吃,没味儿,不错。
36岁以前,母亲除了患有牙疾,身体一直很好。
牙疾是一种很流行的病,左邻右舍,几乎每一个妇女都患过牙痛。小孩子蹲在大人旁边,看着大人双手托着双下巴不停喊哎哟,也不觉得害怕,牙痛实在太常见。
母亲也常常牙痛,起因大多是吃了上火的食物。家里只要断了一切上火的食物,牙痛也就不常发生了。蔬菜尽量煮着吃,零嘴一律不买油煎、香辣的,火塘上的小铁锅坚决不翻炒瓜子……蔬菜得吃苦菜,茶得喝春天采的金银花茶……
一直到36岁的时候,我才发现,她也是会生病的,而且是很严重的病。
她躺在床上,说有些不舒服,让我自己烧火做饭。是的,那是第一次她躺在床上,需要我做饭。之后便是她与病魔争斗的三年,她输了,不过在我心里,她赢了。
三年里她不停的给自己暗示,过了这关,就什么都好了,过了这关孩子也就大学毕业了,过了这一关就是同心到白头的幸福了。
五六月的小雨下的淅淅沥沥,父亲陪她在街上走走。街道路面坑洼不平,两边的路灯也没有尽数发亮。在微弱的灯光下,凭借着地面的一亮一暗,判断何处可下脚,何处是水坑。她们从街这边都到了街那头。父亲说,那边有家蛋糕店,去看看,接着,她们又走了一段。
母亲说,那天有点冷,不过走了一阵就热了。
那段时间,刚好是搬新家的时候,家里花光了所有积蓄,走在街上口袋里也没有多余的闲钱,日子过得艰难一些,好在爷爷奶奶持家有方,一辈子坚持丰年不吃完用尽,荒年仓里还有粮,清苦的日子里有一份平安。
“买个生日蛋糕吧。”
如果那天顺利买到蛋糕,那一定是我家里的第一个蛋糕,至于生日,我已记不得到底是谁的生日,因为他俩的生日相隔很近,我也不记得到底是谁提出的要去买一个蛋糕。如果是母亲,那一定是人到中年带给她的,如果是父亲,那他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从很远的地方买一个西瓜,坐两天的车回家切给母亲吃。不过买蛋糕这个事情是母亲在生病期间讲给我听的,如果是她自己提出的,出于腼腆,她不一定会说与我听。如此想来,父亲提出的几率要大一些。遗憾的是,那天晚上的蛋糕店并没有开门,她们在蛋糕店门口转身,沿着另一条街又走了很长一段路。
03
她躺在床上,肚子圆鼓得超出了整个身体能承受的范围。我坐在床边上,听她讲她想起的每一件事情,一天很快就过完了。晚上,父亲搬来凳子坐在床边上,将针管插入母亲圆鼓鼓的肚子,肚子里的积水随着针管一喷而出,父亲用手扶住圆鼓的肚子,说着些外面的事情,一个安静的听着,一个温柔的说着,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样子。
母亲二十一岁结婚,父亲用做工挣的钱给母亲买了米白色的新衣服,高跟鞋,石英表,请木匠师傅做了三门柜,自己动手做了圆形茶几。米白色的衣服母亲穿了十几年没破洞;高跟鞋因为觉得根太高,让父亲锯了两公分,一直穿到了36岁;石英表后来给了我,换过三次表带,陪伴了我整个初中时光;三门柜如今完好无损,右门里侧用蓝色水笔写着我和妹妹的出生时间,一打开门便能看见,所以我至今清楚的记得我出生在哪年哪月哪天几点几分。
父亲到外婆家说媒,买了红糖、烟、酒,母亲看不上,试图拒绝。父亲伸着长长的手臂将带来的东西放到了粮仓里,母亲趴在粮仓边使劲伸手购着里面的东西,不过个子太矮,手臂太短,总够不着,转头时,父亲早已与外公聊得热络。
每次讲起这事,母亲都笑的合不拢嘴,还要补充一句,我是看不上他的,可他总去我家,你外婆外公特别喜欢他。
母亲的笑仿佛胜利者的笑。
后来她们结婚了,还拍了结婚照。父亲白色胶鞋,蓝色裤子,军绿色上衣,母亲偏分及肩短发,淡紫色胶鞋,灰白色裤子,淡紫色上衣,父亲微微勾着头,缩着腿,身子斜向母亲一方,母亲向上仰着头,脚尖刚好碰着地面,身子斜向父亲一方。因为两人身高差很大,母亲的凳子被调高了十公分,头勉强过了父亲的肩膀。
一个迁就,一个努力达到对方的高度。
04
我的出生,似乎不在意料之中。母亲放牛回家路上,脚下踢了石头,整个人跪倒在地,第二天中午我就出生了,比预期提前了两个月,所有新生孩子需要的衣服、毯子、被褥、裹背都没有。父亲跑到大队的小卖部买了新衣服,奶奶说刚出生的孩子不能穿新衣服,就把衣服穿在了狗身上,之后才穿给了我。
母亲在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夹着一丝沉重,十几年前的事情仿佛在远古,又带着些娇羞,一脸不好意思。
父亲把我斜挎在胸前,双手环抱着裹背,仰头走在人群拥挤的街道上,遇见熟人就说,我闺女,年前生的。熟人听了掀开遮布看看,小眼微睁。
母亲就不一样了,走在父亲后边低着头,眼神东看看西看看,也不与熟人打招呼,似乎孩子与她无关。她每回说起这事,还是一脸娇羞,那娇羞只怕一点也不减当年。过后还解释说,21岁就结婚,结了婚就生孩子,孩子还提前出来了,我一下子也接受不了啊。
依母亲的脾气和性格,我还能想出一些其他的事情来,比如孩子到底该仰着抱啊还是平着抱啊,拉屎撒尿的时候怎么处理啊,哺乳的时候应该怎么做啊,孩子哭闹又该怎么办啊……一脸慌张和手足无措。
她躺在床上,使劲翻动着身子,说了很多事情后有些疲劳,微微闭上眼,嘴里念叨着,算命先生说我过了这个坎就什么都好了。
算命先生,不是我母亲自己去找的。
有一次去城里做客,一个算命先生一把拉住母亲,非要给她看看命运。看完后,母亲就记住了这两句,前世是建寺庙的,建完寺庙领了工钱还没花就去世了;这一世有个坎,过了就是大富大贵的命。
我母亲是信迷信的。每到过节,就做一桌好饭菜,抬到去世亲人的牌位前,把每一个已去世的亲人名字都念一遍,像在跟人对话一般,不停的叮嘱她们好好吃饭,好好穿衣服,完了还求她们保佑活着的人平平安安,事事顺利。
祖先是最大的,所有饭菜在祖先面前拜过后才能吃。我跟着在旁边打下手,但从不敢乱动。这些事在她进入中年后,越发变得频繁。
生病后的头一年,她不停的重复着,过了这个坎就什么都好了。那个什么都好的愿望牵引着她过了一个个难熬的夜晚。生病后第二年,她的身体突然好了一阵,连我都信了她已迈过这个坎。
十月份的庄稼地里,谷子玉米一片金黄,她背起篮子就下地,又是收包谷,又是割瓜蔓,回家还卷着裤脚晾晒谷子。她带我翻了两座山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季节性感冒,打个吊瓶就好。之后两人又聊起了别的事情。
医生是被医院放弃治疗后自己回家用草药救回一条命的医生,把自己医好的六七年里,自己也成了一名医生,看一些跌打损伤的病痛,医一些季节性的感冒。他们相对坐着,聊些生病的事,聊些命运的事,聊些生活的事,也说了不少加油打气的话。之后母亲变得很自信,对自己的身体自信,对自己的生活自信。晚上她与我同床躺下,我在夜里反复发烧,迷糊间,母亲紧紧抱住我,她身上的骨头咯的我有些不舒服。
她身上没什么肉了,与病魔抗争的一年里,身体越发单薄。
05
第二次病倒在床上后,她再也没下过床,这一病也就是一觉醒来的事。父亲推掉所有外面的事情,一心一意陪伴在母亲身边。母亲从一个中年妇女变成了七八十岁的小老太,腿脚浮肿,肚皮鼓出,手拄拐杖,每一步都走得颤颤巍巍。活动区域越发小了,从厨房到客厅到卧室,最后就只剩木板床了。
生病的日子里,每天都有人到家里陪她聊天,所以在我回家的时候,她能把附近所有村子里发生的事情都说一遍,说上两三天一点问题没有。
开春的时候,老李家嫁了二闺女,新郎不如新娘高;插秧的时候,工长来帮忙插了几天秧,没要工钱,还给你买了笔和作业本;大伯家的水牛生了小牛犊,是咱们村里第一头健康长大的小牛犊;舅妈一个人一天收完水田下边的所有豌豆……这些事情说起来,如同她亲眼看见一样,连父亲也会插上一句,这事我都不知道。
母亲也是被医院放弃治疗的一个。生病后的第三年,她没有在念叨“过了这个坎就什么都好了”的话。第二次病倒的时候,她还会挣扎与抗争,泄气的时候就拄着拐杖上楼,从橱窗里拿了农药,想要一次了结生命。
这样的事情总共发生过两次,但都被恰好回家的父亲阻止。母亲事后讲给我听,泪珠子滚滚而落。之后她变得安静些了,老老实实躺着,该吃饭吃饭,该吃药吃药。
不添乱是对父亲的最好的理解。
母亲最终走得安详,跟睡着一般。走前那晚,父亲胃难受的厉害,母亲伸手在床头柜上的塑料盒里找了药让父亲吃,关灯之前还叮嘱了一句,吃了药就好好睡一觉吧。父亲听罢,关灯,在母亲对面的床上躺下。这些事父亲后来讲述的。
母亲是凌晨走的,走的静悄悄。
我突然松了口气,她赢了这场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