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过去这么久了!
虽然这些年一直还坚持写点什么,但我知道我一直不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用文字完整的记录一个事件对于我来说是件有难度的事。
可是总是有些东西,触动过,震惊过,体会过恐惧或者感伤,以致于想要保存。
前些日子陪婆婆在医院打点滴,每天早上例行查房,量体温和测血压。那天早上漂亮的护士小姐给婆婆量出的血压是87/42。我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数字,却听见护士小姐说没问题,血压正常。婆婆因为高血压引起住院,血压高一直是我们最大的担忧,如今量出这个数字,我势必打破砂锅问到底,到底是药物作用还是没有量准确。护士小姐的回答只有一个,“没问题,这不是挺正常吗?”请原谅暴脾气的人大部分时候是没有什么素质的,何况我既是暴脾气又向来没有素质,面对一个如此若无其事的护士,我叫来了主治医生,质问给一个65岁的老太太量出87/42的血压为什么没有问题?最后主治医生重新量,那数字差的不是一点两点儿。医生说那个护士小姐刚刚失恋,就原谅她吧。原谅,这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因为只是一个血压数字,没有铸成大错。可是或许严重的病人因为一个护士小姐的失恋,失去了原谅的机会,也说不准呢!攥着别人生命的人,如果要求她收收自己的玻璃心,是不是有失人道?所以我没有得理不饶人,适时沉默。
紧张的医患关系这个问题,从来也不是从杀人放火开始的吧,或许仅仅起源于一个失恋的情绪,或者只是一个不耐烦的冷脸。
可是我一直想说的却是另外一位医生。尽职尽责的,让人肃然起敬的,我还真见过。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想聊聊这件事,却一直不知道怎样回忆和记录。
母亲住院转眼已是前几年的事了,但那个夜里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清楚的还能时时想起。那双扑通跪在地上的鲜红鲜红的红皮鞋,毫不夸张,竟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经常妆点我的梦。那是母亲手术后的第一夜,我在晚上九点半的时候去水房打水,医院楼前呼啸而过两辆豪华车,一辆奥迪,一辆奔驰,急刹到门口,因为急刹的刺耳声太过响亮,不得不让我停下来观望。车上跳下来几个小伙子,七手八脚的抬下一个人,急切的吼叫着医生,那急迫划过本来已经安静的医院,让我莫名的感到恐惧。车门和车灯都没有关,就那样在楼下扔着,空荡荡的,耀眼的灯柱撕裂医院的上空。我看到了那个抬着的小伙子,年轻,干净的很,身上没有一丝血迹和伤痕,只一味喊着疼。急救室在我们楼层的一侧,门外瞬间站满了赶来的人。这是一户条件极好的人家,穿戴不菲。各种检查,没有伤,没有血,医院请来的专家在一阵骚动后到了,大概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专家宣布青年死亡,心脏破裂,无法修复。接下来的一幕,这么多年在我的记忆里一直辗转反侧。专家穿过深夜里的楼道离开,死者的爱人看上去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穿一双鲜艳又高档的红色漆皮浅口鞋,在那个夜里格外耀眼。专家走过她身旁的时候,她噗通一声就跪在专家面前,声嘶力竭的说着:救救他吧大夫,救救他,我们还有孩子啊,我们还有孩子,医生你把我的命拿走,救救他吧,我和他换我和他换!瞬间,所有的人都跪下了,那个年轻的妻子绝望的哭声在那个夜晚很凄厉。我看到几个小伙子的巴掌一次次落在急救室医生的脸上,那个医生,就是我母亲的主治医生,本来不是他的班,他只是为了过去救人。但青年们的愤怒无法遏制。我分辨不清这场意外的对错,分不清是耽误了诊治还是心脏的确无法修补,只觉那个夜晚阴森可怖,一个年轻的生命瞬间掩埋在方寸白布之下。那片久久没有站起来跪着的人群,那个一直挨打没有任何反抗的年轻的医生。
这无可避免的是一场医疗纠纷。
家属闹得很厉害,动用了几卡车的人,团团围住了医院,见到医生就打,在楼道里点了无数的纸钱,撒了水的纸钱散发出更浓烈的烟,呛的好人都无法呼吸,何况是病人。不严重的病人都转走了,由于母亲刚刚下了手术台,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一旦管子移位插入心脏也有生命危险,所以我们没有办法转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场声势浩大的纠纷一发不可收拾。我站在二楼的露天阳台上看医院院子里黑压压的人群,一时也失了主张。身后就是那个盖着白布的青年的房间,家属一直拒绝下葬,夜里的时候,整个楼层几乎只有我们和他,其余患者都走了。那真是让人郁闷的日子,从开始我不敢从那个房间门口走,到晚上我经常站在他门外的天台上心境仓惶,并不再害怕,只觉得日子格外难熬。
也就是在那天,至今我都感念于那位年轻的医生,无论那天他挨了多少打。
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楼道里看家属们点燃一堆堆的纸钱,无力感,就是这种感觉。没办法咒骂,也没办法指责。他的电话说的恳切。一直在道歉,他说,就算我不怕挨打现在也进不了病房,因为他们认识我,不会让我进去的,进去了对你妈妈也不好。但是你妈妈的病理今天必须送出去,再不送就耽误化验了。我在医院后面的一个房子里,你从窗户可以看见我,我电话告诉你切除的肿瘤在哪里,你小心的拿出来,不要让人发现,务必今天送出来,我想办法出去送到大医院去做分析,一定要保护好。
那天我第一次潜入医生的化验室,在空无一人到处弥漫着诡异的烟雾里找到了切除的肿瘤,像做贼一样一路送出医院。看到那个医生的时候,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他的脸上依然浮肿,青紫的眼窝,看到我却笑了,一直说着“能拿出这个我就放心了,我赶快走了,别耽误了,你快回去吧,照顾好你妈妈,会有护士偷偷去照顾的,放心吧。”他很年轻,曾经是我极度不放心的年轻的医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却因为这个年轻的医生感到温暖和阳光。
后来的事情很有些惊心动魄,也让我明白了能开的起一家医院的也绝不是等闲之辈,几天的纠缠,总是谈不拢,医院的矿泉水空瓶子堆了一堆又一堆。忽然有一天,同样来了几辆车,清一色的黑短袖黑裤子,黑压压一片,靠谈判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天靠武力便解决了,细节很血腥,很暴力,总觉得不便一一道来,就暂时搁浅在记忆里吧。青年的尸体被拉走的那天,他的母亲和妻子无数次的晕厥,他的妹妹因为无法接受而不离开医院扣着墙壁的手,指甲被生生的挤掉了。
是啊,终归,失去的生命太年轻了。
这件事过去了很多年,我不是一个记录的高手,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我只是,在生命里的某一个瞬间,亲历过一段这样的事,记住了一些人。那双瞬间跪下的红皮鞋,那个要用自己换取丈夫生命的漂亮的妻子,那个扣掉指甲的妹妹,还有那位一直说着这就放心了的医生,曾经在我生命里一路陪我辗转过很多地方,让我敬畏生命,敬畏道德,敬畏瞬间就会消失的再也见不到的东西。
当然还有,在母亲住院的时候,一直发长长的短信安慰我的昔日的那位已经反目的朋友,最终,因为自己内心的狭窄和不成熟辜负了她,最终辜负了她,这些年,一直欠她一声对不起。
但是,无论如何,我们终归要长大,终归,我们都挺好的。
文/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