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年代》14.让她去山区吃点苦头
孟老师是肖力行的女朋友,这个确定无疑。当时有人用保尔和冬妮娅来比附他们,那是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两个人物,孟老师却不以为然。保尔是工人,冬妮娅是富贵人家女儿,两人身份地位悬殊,分属不同的阶级,最后因为阶级观念的不同而分道扬镳。孟老师认为,她和肖力行没有阶级区分,他们不仅是恋人,更是战友和同志。
战友和同志,也是确定无疑的。肖力行出事以后,孟老师表现出的那种勇敢和坚定,你除了战友和同志,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肖力行被捕入狱,马列主义学习小组被打成反革命组织。孟老师不是小组成员,没有参与活动,但她跟肖力行走得太近,难免受到牵连。好在她父亲虽然是走资派,却没有被完全打倒,还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这个红色背景起了保护作用。否则的话,她也难逃干系。
师院军宣队找她谈话,要她站稳立场,检举揭发肖力行一伙的反革命罪行。可她不但不检举揭发,反倒为肖力行一伙鸣冤叫屈。说肖力行热爱毛主席,拥护党中央,信仰马列,怎么会是反革命?说他们主张人人平等,反对的是资产阶级特权,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不就是要打倒资产阶级特权吗?这难道也有罪?她还三番五次往看守所跑,为肖力行送书送衣物,甚至四处奔走,到公检法等部门递交有关肖力行案的申诉材料。
孟老师这些言行十分危险,熟悉她的人都为她担心。
她父亲作为老革命老党员,思想正统。即使被打成走资派,挨了整,下放到郊区农场,他对党对革命的忠诚,也丝毫没有动摇。听说女儿牵扯上反革命案件,跟反革命首犯肖力行搅在一起不清不白,老革命痛心疾首。他为自己放松了对女儿的教育和管束深感自责,为自己对女儿太过宠爱,把女儿娇惯得如此任性倔强而懊悔不已。
这年夏天,孟老师他们这届学生面临毕业分配。师院军管会做出决定,把孟老师分配到边远山区去教书。孟老师拿到毕业分配通知,当场就懵了。东川地区她倒是知道,那是全省最偏远的山区。但什么五梁县什么青岗镇,都是什么鬼地方,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军管会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充分研究的。孟老师的错误,不能说不严重,而且她不知悔改,一意孤行,性质不能说不恶劣。但是考虑到她父亲的身份,没有给她处分,只是以谈恋爱为由,把她打发到边远山区,免得她在省城找麻烦,也算是处罚。师院有规定,大学生不许谈恋爱。学生在校期间谈恋爱,相当于犯作风错误。给予处罚,也是有理有据。
按照原则,孟老师必须服从组织分配,但她心有不甘。她倒不完全是害怕去边远山区,她是放心不下在省城身陷囹圄的肖力行。这时候她想起她父亲,希望父亲能出面帮她说话。
父亲所在的郊区农场,她曾经去过。当时父亲下放不久,政治风声正紧,不但好多领导被打倒批斗,更有不少干部不堪殴打折磨凌辱而自绝于人民。各种坏消息传来,让人肉跳心惊。她担心父亲的安危,专程跑去看望。还好,农场虽然条件艰苦,但父亲在那儿劳动学习,生活挺有规律,不像要自绝于人民的样子。后来她才知道,父亲下放农场,是个特别安排,有人在暗中保他。
那是炎热的夏天,孟老师坐在父亲的硬板床上。父亲弯着腰,为远道而来的女儿冲白糖开水。他旁边的忠字墙上,戴军帽的毛主席像放射着光芒。窗外的桉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地叫。一阵阵热风吹进窗户,送来庄稼地臭烘烘的大粪味。孟老师看着她的父亲,忽然觉得陌生。她觉得眼前这个动作迟缓的老人,一点也不像从战火硝烟中走出来的战斗英雄。
可是这一次,她不用去郊区农场了。因为军管会的同志在此之前,已经找过她父亲,征求了意见。她父亲态度明确,对分配方案表示坚决支持,举双手赞成。
“让她去山区吃点苦头,好好反省反省!”老革命恨恨地说。
其实老革命表这个态,内心也很矛盾。女儿分到那么边远的地方,相当于发配。但是无论如何,都比政治上栽跟头强。以他的政治经验和洞察力,一眼能看清肖力行案件的严重性质,能预见到肖力行的可悲下场。在这个节骨眼上,至关重要的是让女儿断绝跟肖力行的关系,摆脱反革命案件的影响。所以他希望女儿离开省城,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但是孟老师太年轻,太冲动,哪里能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她从小没了妈妈,父亲对她格外疼爱。无论她做什么事情,父亲都迁就她顺从她。她万万没有想到,在毕业分配的关键问题上,父亲不但没有帮她一把,反而落井下石,跟打击迫害她的人站在了一个立场!
听军管会的同志转告了父亲的意见,孟老师彻底灰心失望。她当天晚上就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乘上东去的列车,离开了省城,没有跟任何人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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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星期天的上午,乔玉良在青岗中学孟老师的寝室,一直陪着孟老师。
孟老师说她挺过来了,但情绪还是不正常。她一会说当初不该放弃肖力行,到这天高地远的地方来。一会说要请假回省城,去质问专政机关,是不是他们搞错了。一会又说肖力行都没有了,回去还有什么用,我不该对他们抱有幻想。一会又说她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不相信了。说从今往后我就在青岗过日子,我要把那些事情全忘掉,忘得干干净净才好!
桌子上的小闹钟,几天没上弦,早就停了。孟老师问几点了,说她饿了。乔玉良正要去打饭,她揽过镜子照了照,睁眼惊叹:“哎呀!我都成什么样子了!”
她让乔玉良先去打盆水,她要洗把脸,梳梳头。
乔玉良应声拿了脸盆出去打水,时间差不多是正午,门外阳光灿烂。地上有两个篮子,除了他带来的蔬菜,还有个篮子装着水果,应该是老刘赶场买的。乔玉良在路上碰到他,他拿的就是这个篮子。只是不知老刘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