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文/张秋兰

“爸爸”两个字，到2017年为止，我叫了33年，可停下来写有关他的文字却是第一次。

我一直很想写写我的爸爸，可一动笔，又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要从最初讲，应该对爷爷奶奶做一点简介。爷爷张台清，生于1918年，享年66岁。他性格随和，处事有主见，一生清贫廉洁，忠厚老实，做了一辈子物资保管和社员代表，不拿公家一分一毫。奶奶曾门秀，生于1920年，享年70岁。她生育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一辈子吃苦耐劳，勤俭持家。

爸爸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二，或许是遗传爷爷奶奶的秉性，爸爸一生亦是憨厚老实、吃苦耐劳、勤俭节约。

爸爸的学历不高，上到初一就辍学，16岁吃苦挣公分，18岁当民工排长，20岁当社员代表(爷爷退休了，由爸爸接任)，负责粮食仓库事务，之后爸爸为了改善艰苦的家庭环境，心想唯有一门手艺才能跳出社员工作，便毅然去拜师学习木匠技术。刚开始，不仅要交学徒费，还要义务为师傅做苦力，很辛苦，后来爸爸学到技术后，跟着师傅做佣工。工资从5角钱一天到1.8元一天。

爸爸25岁结婚，分得一间10平方米的小土房，俗话说“长子不过皇，满子不离老灶前，剩下的小房就归老二”(爷爷奶奶仅有三间泥土房，稍好的两间分给了伯伯和叔叔，最差的那个矮房分给了爸爸)，再无其他，所以爸爸妈妈一结婚，油米盐被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品都要向他人借。爸爸说，当年跟亲戚借了一桶油，一年后要归还，但因花生收成不好，没有及时还清，那个亲戚就拿着刀来追债，还指着爸爸的额头猛戳，点着爸爸的鼻子狂骂“没出息”。

分家后，当时有一间很破的猪圈，盖的茅草，爸爸重新买了瓦片修整了一下，做了厨房。后来又用土砖建了一间旱厕，在旁边种了一棵枣树。

为了还清债务，爸爸外出做木匠，空闲时和妈妈种田。爸爸说，这些年多亏妈妈在家辛苦劳作，他才能安心在外打工。妈妈吃了很多苦，爸爸心里明白，但是那个年代那种情况，只得委屈妈妈，他也是无能为力啊。说着说着，爸爸眼泪纵横，哽咽得说不下去。

小土房一到下雨就渗水，根本住不了，经过爸爸改制一番，才勉强度日。为了还清结婚时所欠的债务，妈妈养了好多鱼，圈了几头猪，还养了许多小兔子和公鸡母鸡，努力种田，凭家中妈妈所卖牲畜的钱和爸爸的工钱慢慢还清了债务。

为了住得宽敞点，也为了不受村里人的白眼，爸妈从外公外婆那里借来伙食费和沙石瓦片砖块的钱，要盖一间大红砖瓦房。爸爸一人去十里外的深山老林扛屋梁、杉木等建筑材料，来回徒步很多个日夜，磨损许多双布鞋。后来又去镇上拉泥沙，搬石头，汗水洒落无数。

经过爸妈两三年的日夜兼程辛劳，家里便从改制过的“猪圈”搬进宽敞明亮的大瓦房里，分楼上楼下两层(爸爸用杉木做了结实的楼梯)。期间，爸爸做了很多家具：砧板、桌子、凳子、梳妆台、衣柜、书柜、电视柜、床头柜、床板、门、二楼的木质阳台、装粮食的仓库、簸箕、箩筐、木质洗澡盆、搓衣板，还有一些耕田工具等。

爸爸说我出生那年村里分田到户，在九月十日出生以前的人可以分到田，而我刚好九月五日出生。爸爸说“你出生前，我刚好在家，没有去外地做工，大概晚上12点，你妈妈的肚子疼痛，我就去邻村请接生婆，结果接生婆一听才开始痛，说不着急，等到第二天吃过早饭才来家里。来到家里后，接生婆看到情况，说还要疼几个小时，先让家里人准备好开水和干净的衣物。中午12点一过，你才生出来。听你妈妈说她很着急你会在九月十日以后诞生，那时又没有现在的医疗条件，也算不准预产期，她便一个人偷偷到山上挖一款很寒凉的打药把你催出来，后来我才知道你妈妈干了这种胆大又吓人的事，好在你很健康”。

每当听到这件事，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滑落。既为我那辛苦的妈妈，又因自己的出生为家里分了田而加重了父母的负担。据说月子里是外婆的婆婆在照顾着，我还没满月，老婆婆就回家了，所有的活都由妈妈承担，而奶奶没有抱过我一次，更别说得到她的疼爱，爷爷当年也去世了。

爸爸28岁丧父，32岁丧母，为了建新房子，债务愈来愈多。有了我和弟弟之后，家中的苦和累唯有爸爸妈妈扛，单薄的他们只有更加卖力劳作。

我读高一时，可能爸爸为了远离小山村吧，某一天吃过晚饭，我准备去学校上晚修，爸爸宣布一件事：“打听到长胜商贸城要搞建设，除了统一规划新街道，政府要建新城区，我看了很不错，在加油站对面，又靠近昌厦公路，交通便利。楼盘设计图过几天会挂出来，我想去买一块土地建房，以后秋兰读书方便，宝生结婚也有着落。模型图上规定每户人家至少要建四层楼，家里没有那么多钱，我先去向熟人借借看”。

借钱不容易，亲戚都是穷苦人，外人更难借，最后爸爸去银行贷款，逼着我们家过上了更为穷苦拮据的生活。

地皮买下了之后，建房要按照规矩来：楼层至少四层，外墙的图案要统一一致，房顶要错落有致。为了新房的规划，爸爸买了许多装修设计的书，自己研究，自学成才画设计图。爸妈和弟弟每天挖地、落地基、搬砖头、拌水泥，我除了去学校上课，就在租住的房子里挑水做饭等他们回家吃饭。

我读大三时，爸爸跟一位远房亲戚去深圳打工，做木工时不小心被木片穿进左眼，在赣州附属医院做了手术，妈妈寸步不离照顾了爸爸半年，左眼外伤恢复了，视力却终身模糊。我得知这一消息后，抱着室友在宿舍大哭，担心爸爸，操心妈妈，却远在成都，什么都帮不了。

我读大四时，寒假回赣州，因弟弟和舅舅从福建打工回来，我便五点多起床挑水(水井在一楼，厨房在二楼，那时没有安装自来水管道)，帮助妈妈做早餐。谁知快到二楼时，脚底一滑，我一个趔趄，扁担撞到墙一反弹，整个人直接垂直掉入一楼水泥地板，两桶水和扁担压在我身上，左眼流血不止，我昏迷三个多小时。

爸爸当时在一楼做木匠，听到我“啊”的一声，赶紧跑过来，抱着全身湿透的我呼唤，那时，不仅吓坏了爸爸，连妈妈也吓得跪在地上直哆嗦说不出话来。

医生给我动手术，强烈的热光和刺痛使我醒过来，我才知道自己身在宁都医院，爸爸陪着我，拉着我的手，鼓励我坚强。怕影响眼睛恢复，我咬着牙在医生没有打麻药的情况下给左眼角缝了七八针，多亏当时爸爸和宁都的二姨陪在我身边。

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农忙时才回家耕种秋收，所以家里的活计都落在妈妈的肩上，我和弟弟虽然能够帮妈妈一些活，但印象里认为妈妈是家里最受苦的一位。到很久以后才明白：爸爸为了这个家，亦付出承担了太多太多，出门在外不容易，既要忍受别人的压榨，承受各种委屈，抛洒许多汗水，又要吃尽无数苦头。

为了供我和弟弟读书，爸爸特意在镇上给我们租了一间房子。曾经几次搬家，也是为了我们能够安心学习。当我初三毕业被重点高中拒之门外，家中因巨大的经济压力喘不过气来时，爸爸的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说：“我希望你能够通过读书这条道路摆脱种田的劳役，如果你想继续读，我哪怕砸锅卖铁也会供你，至于钱方面，我会努力赚，你放心吧”。幸亏爸爸当年的坚持，我才能上大学(弟弟读到初中，死活不肯继续读了，家人没有办法，只好让他出外打工)，也因为爸爸辛苦赚钱养家，在婚后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建造了两套大房子，供我们姐弟俩衣食无忧。

工作后，我每次回江西老家，爸爸都会先煲好排骨汤，烧好热水，等着我。之后的数日，他每天早上买好新鲜的菜，安排得丰盛富足，说在外吃不到家乡菜，回家要多吃点。2015年，爸爸还来广东帮我的新房装修，从水电工进门，到墙壁批灰，爸爸一直监工，其中的木工活和买装修材料全由爸爸一人负责，他给我新房做衣柜、书柜、鞋柜、电视柜、酒柜、办公台、婴儿床及厨房卫生间吊顶。

印象中，爸爸总是付出付出再付出，而我总是接收接收再接收。

2017年农历四月二十一日是爸爸60周年的生日，我忘记在这一天准时给他送生日祝福。当爸爸通过手机发来家里的视频，叙说他独自一人庆祝一番，并听他说“苦思、心烦，我这一生闯过了多少喜乐和悲愁，我是否能看到合家欢乐的明天”时，我的心似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心揪痛着，却无计可施。

身在外地工作，要陪伴爸爸过一次生日都难。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父亲又何尝不挂念呢。这么多年，我对爸爸，除了读大学时给他写过几封信，工作前三年储存所有的积蓄帮家里减轻了繁重的经济压力，寒暑假回去看看他，平时就打打电话，发发短信，派派微信红包，其余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妄想。

犹记2010年暑假去成都爷爷奶奶(我大学带过的一个家教的爷爷奶奶)家看到他们的儿女帮父母庆祝60岁生日时的隆重场面和感人情景，我激动得潸然泪下，心想自己能否可以在父母60岁生日这天给他们惊喜，让他们过得安详快乐？

时间真的飞速流逝，妈妈没有活到60岁就去了天堂，转眼间，爸爸也60岁了，而我，什么都没有做到，当年许的愿和天真的构想亦化作泡影，这更令我心如刀割。

妈妈多年劳累成疾，在爸爸54岁时去世，享年52岁。弟弟常年在外打工，我又在外省工作，偌大的房子仅留爸爸一人照看，爸爸该有多孤单寂寞啊！

爸爸说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弟弟能够娶个好妻子，弟弟结婚生儿育女就全家欢乐了。可是，弟弟到现在仍然单身，爸爸每晚辗转难眠，默默流泪伤感。

爸爸的年龄不大，心却苍老得七老八十。我很惭愧，身为女儿，无能为他做什么，只是提醒他保重身体，在妈妈离去的岁月里把自己照顾好，把日子过好，以便对得起当年妈妈嫁给他的缘分。

毕淑敏说得对，没有人能够承诺我们一生永远晴天，没有人预知草莽中潜藏毒蛇猛兽，没有人勾勒出命运的风刀霜剑，没有人能够掐算出何时将至大限。爸爸的一生，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哪一个急转弯处踉跄跌倒，唯有咬紧牙关强韧地爬起，即便命运多坎坷，我的爸爸一定能够战胜自己，守望碧海蓝天，静待花开。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对爸爸说：“爸爸，您辛苦了，请原谅我和弟弟的不孝，谢谢您，感恩您一直以来对我们这个家的无私付出，我和弟弟都爱您！”

多年风霜，爸爸一直在付出 新房装修设计全是爸爸完成 2012年暑假我和爸爸及弟弟在宁都翠微峰游玩 勤苦劳作的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