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30章 不诉离伤
那是2011年，陈绍本科毕业，迈进了律所实习的第一年。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角色变换而有多大改变。周一到五穿着G2000基本款套装在写字楼里给前辈们当跑腿小助理，周六七拽着韩斌继续蹲在自习室，准备LLM的申请。
那天陈绍状态有点恹恹的，从早上到下午已经趴在桌上打了三个盹儿了。韩斌倒是已经习以为常，以前在高中时她认真读书的时候也不多，只是那时她总看闲书，现在总打嗑睡。
“又失眠了？“合上手上的《肿瘤学》看完一个章节，韩斌换了《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的教材来看。陈绍知道这是“允许聊天”的信号。冷脸的韩医生在看专业课教材的时候从来都仿佛设了一个人畜勿近的结界，但他一贯视为无用的公选课复习时间，则是可以边翻边闲聊一会儿的。
“是啊。昨晚加完班11点多了，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就爬起来看复习资料，但又看不进去。“陈绍继续萎靡地趴在桌上小声抱怨。
“抽时间去检查一下，你这样反复失眠不正常。“
陈绍皱了皱鼻子：“在你们医生眼里，谁还不是个病人啊？我才不去医院……可能就是加完班之后大脑太活跃，以后睡觉前看一集韩剧，放松一下。“
韩斌继续翻着教材，点点头：“也好。“
陈绍重新阂上眼睛：“最近胃口也不好，不想吃饭。一会儿我们去吃点辣的东西吧？开胃。“
韩斌点头：“好。别吃火锅，没时间。“
看了看表，终于六点了，陈绍查到附近的一家麻辣烫，立刻收拾书包转移战场。
等着煮麻辣烫的当口，陈绍搓着手，开始撺掇韩医生讲讲医院里的新鲜案例。这几乎是两人吃饭时的必备话题，因为除了病例，人生匮乏的韩医生真的无话可聊。
“前两天，周师兄跟我说了一个事情。“韩斌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开始分享，“急诊送来一对老年夫妇患者，在家做饭时因为煤气爆炸重度烧伤。烧伤面积很大，只能先转到烧伤外科护理，换药，用人造皮肤暂时封闭伤口，等待植皮。事故的原因是老太太煮东西时忘了，锅里的水溢出来浇熄了火，导致煤气泄漏。老头闻到煤气味时去关火，让老太太躲远一点。所以老头被重度烧伤，老太太只是中度。”
“是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呢。“陈绍啧啧感叹着。韩医生讲故事就像背病历，语调也是一贯的平铺直叙，也只有她总能捧场，还及时总结补充。
“因为是重大换药，每天都护理费用就是3000多。之后还要进行至少3次植皮，每次费用大约6万。患者只有一个儿子，刚来的时候很配合地交了前期费用，并且保证说他会筹钱给父母最好的医治，但是现在跟他沟通手术方案和预估费用的时候，他就开始有点犹豫了。“
“我猜猜，“陈绍咬着筷子，“这对老夫妇没有医保，而这个儿子的老婆不高兴了？”
韩斌点点头：“患者的儿子反复问我们，如果植皮是不是一定能保证康复，如果不植皮是不是一定会死。”他的眉头皱起来，仿佛面前就正对着焦灼的家属，“你知道医生是不可能这样回答他的。我们只能告诉他不同治疗方案的最好和最坏结果，以及不同结果的发生概率，让病人和家属自己决定。但是周师兄真的很想救他们，所以他冒着以后被患者家属投诉的风险，跟他说如果转回去他们的县医院作保守治疗，几乎一定会感染，而这么大面积的感染，结果不仅是去世，而且是极其痛苦的去世。而如果植皮，他有比较大的把握可以保住老头的性命，只是之后可能生活质量会受到很大影响。”
陈绍捧着端上来的麻辣烫，也跟着犯愁：“要钱还是要命，又是这种世纪难题。”
韩斌接着说：“本来患者的儿子都已经被周师兄说动了，结果他的老婆来大吵了一顿。原来，这对老夫妇自己也有责任。他们住的是老楼房，天然气灶严重老化。儿媳妇之前就发现有安全隐患，尤其是老太太有老年痴呆症的早期迹象，煮东西经常忘记，之前已经发生过几次险情。儿媳妇提出拿钱给老人换新式安全炉灶，火意外熄灭时燃气就会自动关闭。结果老两口坚决不同意，还骂儿媳妇是……是……“
”败家娘们儿。“陈绍帮他接口。永远一脸凛然正气的韩医生，这种糙话是断然说不出口的。”这么说来，这个儿媳妇也有道理。人总得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这对老夫妻不愿意为安全买单，又不肯花钱买医保，出了事就拖累家人。做他们的儿女也倒霉。“
韩斌白了她一眼，他心下也认可这种观点，但从来不会像陈绍这么毒舌。“儿媳妇说，家里全部存款拿出来只有几万，这是给孩子留着上大学的。要医治老头只能卖房子，县城的房价低，卖了也不一定够用。而他们结婚的时候老人没有资助一分钱，这个房子是他们夫妻俩一起挣下来的，十几年刚刚还清。如果为了老人的一个疏忽，导致她要失去自己打拼半辈子才攒下的房子，四十多岁没有立足之地，那她就坚决离婚。“
“哇，这个故事简直可以拍电视剧了。现在不仅是要钱还是要命的问题，而是要老爹还是要老婆的问题了。“陈绍有点入戏了，忘了手上的麻辣烫。
”还有后续。后来换药的时候，患者跟周师兄说，他想要活下去，所以他愿意把自己住的房子卖了，给自己和老太太治病。“
”对哦！“陈绍一拍桌子，”老头神志清醒，完全可以为自己的治疗方案做主。他有钱，凭什么不能救自己的命？“
韩斌摇头：“没那么简单。两位老年患者都无法行动，不可能现在去卖房子。如果他们的儿子愿意，或许可以先抵押贷款治病，之后卖父母房子还债。但是……“
”但是，如果不治，这个房子也迟早会作为遗产继承给他，所以他相当于是卖自己的房子给父母治病。“陈绍恍然大悟地抢过话头，为自己洞悉人性而得意洋洋。
”前两天，周师兄突然被护士告知，他轮休的时候，病人家属直接给病人办了出院，说是要转回县医院去治。“
陈绍显出惋惜的神情：“哎呀……那周师兄肯定伤心坏了吧，这等于自己照顾了这么久的病人就死路一条了啊。“
韩斌点点头：“我们陪周师兄喝了一顿酒，这个事情就是他在酒桌上说的。他说，在医院里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情。选了医生这条路，不仅要面对生老病死，还不得不总是面对这些人性至暗面。“
陈绍叹口气：“要我说呢，这个也不完全是你们那个病人或者儿子媳妇的事情。这是个制度问题。人性本来就是脆弱的，一个总是让人性面对考验的制度，就需要修补。“
“怎么说？“
陈律师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韩医生：“这就是你们理科生无法理解文科生的思维了。你们想的都是一个个具体的病人，设备，疗法，但我们看的是维持这一切有序运转的背后逻辑。试想，如果医保是强制险，老头老太太没有机会拒绝缴纳，是不是这个钱的问题就解决了大半？炉灶的安全隐患不是孤例，事实上在普通人的家庭里有很多这样的重大隐患存在。如果一定房龄的老房强制检查和更换，或者至少要求强制参保房屋安全险，那么根本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故。再者，老头有房产可以用于治病，但是必须靠儿子来处置房产，等于把决定权交给了儿子。如果医院可以直接和信贷机构合作，接受患者以房产为抵押换取治疗，那么儿子就没有机会替老人作主。”
说到这类感兴趣的话题，陈绍一扫白天的颓态，目光灼灼，踌躇满志。韩斌对空谈治国安邦大计嗤之以鼻：“我们只是医院的螺丝钉，每天治病救人，医疗制度不是我们定的。”
陈绍拍拍胸脯：“有我们呢～对制度提出质疑和修改建议，就是我们伟大的法务工作者的本职工作啊。”
韩斌不置可否，低头吃麻辣烫。
陈绍显然对他的反应大为不满：“我知道，你又要跟我说‘肉食者鄙’，我们这些体制外的小人物，根本没有办法改变立法者的想法。你这种态度，在心理学上叫做‘习得性无助’。因为一贯抗争无用，就干脆放弃争取了。但你还记得高一的时候语文课上的《呐喊自序》吗？把一群人叫醒，就未必没有破坏铁屋子逃出去的希望。”
“所以，“韩斌一脸冷漠地吹了吹筷子里的鱼丸。“你要做陈胜吴广，揭竿而起，重新建立一套你心目中完美的新制度。”
“你看你看，你们理科生想法就是极端。要么不作为，要么就直接要打破重来。在这二者之前，其实有很广阔的中间地带嘛。比如你想要修补这些制度，可以申请成为你们医院推举的人大代表候选人，或者政协委员，参加到区人大，市人大。随着你的影响力越大，你的提案就越有希望改变现有制度。与其在这里为一个家庭的不幸喝闷酒，不如去从根本上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好想法。“韩斌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陈绍撇了撇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不就是觉得我幼稚吗？你想说那些不透明的选举，那些在大会上齐刷刷举手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辈可以影响的。对，正因为大多数中国人都像你这么想，所以大多数人一辈子从来没有去投过一张选票，从来不知道是谁在代表他们，他们的声音从来都没有被听到过。如果一个人陷在烂泥塘里，自己不想着把自己拉出来，也不想着去大声呼救让别人听到，反而是咒骂社会为什么不来救他。这个人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呢。“
韩斌抬起头来，在她脸上注视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我觉得LLM的申请你还是要再认真一点。出国读了书，尽量就不要回来了。你不适合留在中国。”
“罗小白，你觉得你拿把手术刀是救人命，我们拿着法典的人，就是混饭吃的吗？“这句话似乎把陈绍惹恼了，声音不由自主高了几分。
”小声一点，隔墙有耳。“韩斌淡淡地说。
陈绍怒视了他一会儿，语带讥讽地顺势而上：“我记得以前鲁迅说他弃医从文，是觉得治好多少人的身体，如果没有独立的灵魂，也无非是做砍头的材料和看客。“
韩斌吃完了碗里最后一点菜，似乎并没有饱，径直伸筷子到陈绍几乎没动的碗里捞食材：“你已经大学毕业了，不要总活在高中课本里。我是医生，我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他们的灵魂归上帝管，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
陈绍一筷夹住他的筷子：“打住！我们很熟吗？你凭什么到我碗里捞东西吃？“
韩斌有点莫名其妙。这种小吵小闹于他们之间也是常态了，之前也没有见她这么急于划清界限。从高中到大学两个人在一起厮混了七八年，套用一句歌词叫友达以上，恋人未满。不要说麻辣烫，陈绍吃剩的冰淇淋也塞给过他。今天这个死女人是要找茬吗？
他有点恼怒，可要逞口舌之利，他从来就没指望辩得过学法律的陈绍。想起之前陈绍跟他讲过的武侠小说，高手都是平平无奇地一招递出，所谓无招胜有招。他心一横，直接递出大实话：
”我想说的是，你对别人的要求太高了。你自己一心想要做个努力上进的精英，可别人可能只想普普通通地活着。你这样心高气傲，会对你的家人，朋友，周围的人造成很大的压力，好像配不上你的优秀，他们连活着都没有资格。“
韩斌自认为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差不多就可以作为这场小争论的结束语了。陈绍的脸却骤然变得煞白，嘴唇开始哆嗦。
韩斌觉得有点诧异。以他俩平时互扔砖头的互动模式，更噎人的话他也又不是没说过，怎么今天反应就这么大。他打圆场似的敲了敲陈绍的碗：“你还吃不吃？剩这么多浪费了。”
陈绍把碗慢慢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涩涩地开口：“我……也不是要做什么救世英雄。我连自己……有时候也快拖不动了。但是……我一直相信，自己的问题必须自己解决，没有人有义务帮你站起来。你以为我就一帆风顺？你只是没有看到……我要多努力才能不沉下去……“
还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韩斌实在想不出这位从哪个角度看都春风得意的大小姐有什么可卖惨的。好在导师平时的教诲起了作用——永远都不要在病患和家属情绪化的时候试图去讲道理。他迅速判断此刻最好的回应莫过于沉默。于是低头默默地消灭化缘来的那半碗麻辣烫。
桌上气氛凝固许久，只有韩医生尴尬的咀嚼声音。陈绍似乎走神了，只默默地把脸扭到一边看着角落的小垃圾篓。
这古怪的气氛下，韩斌不得不硬着头皮吃完了剩下的麻辣烫。陈绍那碗放的辣椒尤其多，他扯过餐巾纸擦了擦满头的汗，敲敲桌子示意该走了。
陈绍却没有理他，只自顾自地开口：“你说得对，真的是我的问题。我是一个沼泽里没到脖颈都要靠自己重新爬起来的人，所以我总觉得别人也该一样。看到别人趴在地上我会去告诉她加油啊你快站起来，我把手递给她，她不扶着我爬起来我就会生气骂她不上进。其实人家可能只是希望就这么躺着，她要的安慰只是我陪她躺一会儿。我以为的鼓励对她可能是最后一捧土，把她露在烂泥外面的鼻孔也给埋起来了。“
当初听到这段没头没脑的话时，韩斌的第一反应是这也太借题发挥了。后来一篇篇翻过她的日记，他终于明白了当时陈绍到底在说什么。然而那时的他不仅全程脱线，还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刀：
”你知道就好。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英雄情结，是会害死人的。“
那晚是他们八年同窗最终的散场，夜幕下应景地下起了雨。那天陈绍情绪异常低落，执拗地拒绝了他的伞。一个人走进雨里之前，她回过头来对他说：
“我一直在自欺欺人，觉得跟你在一起就可以一直留在高中里。可终究我们还是长大了。”
他不曾想过，这句云山雾罩的话，竟然就是告别。她不再来找他，再聚首时，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