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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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副驾驶坐着一个很老的男人,表情木讷,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小绳牵着他,有人跟他说话,他会突然抬起头呵呵笑,不住地说,是的是的。老陈说那是他父亲,九十多岁了在家无人照顾,只好带着他跑业务,很多人因为这件事不坐他的车。
十二月刚过,岛上还是夏天,气温比想象中高。蔡桂芬坐在后排,她化着妆,嘴唇涂成淡粉色,眉毛描得细长,跟年轻时相比,现在的她瘦一些,像晒得半干的葡萄。她穿一件带花朵的连衣裙,脱掉的棉衣揉成一团,放在正方形的小编织袋上。汽车里冷气开得很足,但隐约有股尿骚味,蔡桂芬微微皱起眉头,并没有说话。她和那个味道相伴很多年,早就习以为常。老陈看一眼后视镜,打开了车窗。
窗外的椰子树上,挂着很小的椰子,电动车在马路两侧飞来飞去,没戴头盔的被交警拦个正着,蔡桂芬看不清,好像在扫二维码交罚款。偶尔会飘过去几辆拼接的三轮车,右侧是摩托,左侧挂着带简易棚的车厢,车厢前面贴着广告,红纸上印着大字,讨债、补牙、开锁、律师咨询,下面是联系电话。蔡桂芬双手举起手机,眯着眼睛,用大拇指按拍照键。她把照片发给女儿,女儿跟往常一样,什么都没说。
出租车停在一家临街的店铺跟前,六层小楼,细长的门洞,门柱两侧贴着红色、蓝色和绿色的招牌,分别写着旭日电竞、旭日旅馆、旭日台球厅,色彩摞着色彩,让人眼花缭乱。门柱侧面有个小杂货店,门前的玻璃柜里放着烟和槟榔。门缝里面有张黑色躺椅,躺着个男人,其貌不扬,因为常年嚼槟榔,牙齿乌黑,后来亲戚领着蔡桂芬跟男人聊天,她才知道那人是这栋六层商铺的主人。旭日旅馆在四楼,没有电梯。蔡桂芬来这里,是为盘下这家店。她在朋友圈里看到侄女发的旅馆转让,立马打电话问盘下来要多少钱,侄女说这里不挣钱,女儿也不想让她折腾,蔡桂芬谁都不理,拎着行李就来了。
下车时,老陈少收她两块,蔡桂芬激动地说,哎呦,哎呦,谢谢你。老陈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从后备箱里拿出拐杖递给父亲。蔡桂芬抱着小行李袋,说,你穿得真年轻。老陈看一眼自己的牛仔裤黑球鞋,一拍大腿笑着说,嗨,孩子说这衣服过时了,不要了,我看着浪费就拿来穿,老人嘛又不讲究。侄女等在楼梯口,接过蔡桂芬手中的行李,等她一起上楼。蔡桂芬待在原地,老陈表现出来的轻松让她觉得迷惑,她说,你给我张名片,我需要车了还叫你。然后指指门口的招牌说,上面是我的旅馆,你来住我给你打折。其实蔡桂芬很少打车,她只是想认识老陈。她快忘记自己的欲望。自从五年前丈夫去世,她就没在镜子中看过自己,她看的最多的是母亲的身体,骨头外面挂着薄薄的一层肉。
前台不大,是张很像讲台的桌子,乌红色,放着台式电脑。蔡桂芬手指轻叩桌面,像回到了她熟悉的三尺讲台。客房有五间,侄女把一串钥匙和几张门卡交给她,又交代了几句网上订单的事,就匆匆走了,她让蔡桂芬先适应几天,转让的事不着急。蔡桂芬放下行李,喝口水的功夫,就有人带着身份证来办入住,网上下的订单。蔡桂芬把侄女留下的手机翻了一圈都找不到订单在哪,她满脑门都是汗,天太热了,最后还是客人自己操作电脑办好入住。侄女回来后,又教了蔡桂芬三遍,她从包里掏出老花镜做笔记,好像是学会了。
和在家时一样,蔡桂芬早上五点起床。退休后,她和母亲一起生活,每天最放松的时间就是赶早市,采购母女俩一天的食物。岛上的早市比家乡还要热闹,卖肉的摊贩从街头排到巷尾,黑猪肉放在三轮车车厢里,码得整整齐齐,故意留一截原生态的黑色猪尾巴。戴斗笠的老渔民坐在道路两侧,箩筐里装着各种形状的海鱼,没有水,还在活蹦乱跳。路口有辆香蕉车,三层铝板,里面堆着青黄色的香蕉。摊主是对老年夫妻,头发翘着不一样的角度。蔡桂芬踩了一裤脚的水,她拎着五条小海鱼,一块老豆腐,两斤黑猪排往回走,一路上她看着买菜的、卖菜的、修鞋的、修拉链的、配钥匙的,一大早把缝纫机踩得生机勃勃,他们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让她觉得亲切,而不远处八九点钟的太阳刚刚升起。
吃过早餐,蔡桂芬开始干活,她拖地,铺床单,洗床单,擦镜子,刷马桶,连地砖缝隙都被她清理干净。来这里之前,她就知道,只有五间客房,不会太累。她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头脑一热做冲动的事情。跟母亲一样,她只是看起来冲动。她想起母亲生病前还在拼命干活,洗碗做饭,收拾房间,站在桌子上擦玻璃,那时母亲多大岁数了,至少八十岁。
蔡桂芬洗干净拖把,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她跑进房间翻自己的行李袋,她记得老陈把电话号码写在一张撕开的烟盒内侧。侄女出去玩了,她不想一个人吃饭,可是电话播了几遍都是空号,她认真数了一次,老陈给她的号码只有十位数。吃饭时她心不在焉,后槽牙一直隐隐作痛。葬礼的时候,她开始牙痛,她以为人难过的时候牙就会痛。
牙科诊所在旅馆的隔壁,蓝色招牌,写着“十年老店啄木口腔”,店主是个年轻男人,三十岁出头,人们叫他张医生。诊所不大,最多三十平,放着两张牙科椅,倾斜成一百八十度,最里面墙上贴着大镜子,把诊所放大了好几倍。蔡桂芬忍耐了几天,还是推开了牙科诊所的大门。进门时,她听到张医生说,你这颗牙太松动,没用了,需要拔掉。蔡桂芬忍不住凑到他们跟前,眯着眼睛聚焦在对方黑乎乎的嘴巴里,一股臭气迎面飘来,她往后退一步,说,没用了,就要拔掉吗?张医生看她一眼,说,要不然呢,这是自然规律。姐,你要看牙吗?在旁边等一下。张医生接着问躺在椅子上的老人,血压血糖高不高,心脏有没有做过手术?有没有药物过敏?就你一个人吗?你家人呢,最好让你家人过来一趟。
蔡桂芬坐在诊所门口的蓝色沙发椅上,默默地在心里跟着回答。退休前她是小学数学老师,她常问学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长呢,让你家长来一趟。没想到年纪大了,事情会倒回去。老人颤巍巍地从椅子上坐起来,哆嗦着手拿出手机,说话不清楚,蔡桂芬知道那是脑梗的后遗症。十分钟过后,老人问,这这会儿……能拔牙了吧?老人的姐姐坐在他旁边,头发稀疏,满脸病容,一只胳膊无力地垂着,像是脱臼了。张医生说,哎呀,怎么都是老人,你孩子呢,让他们来一趟。
张医生送走老人,约好等老人家的孩子周末不上班,再带他来拔牙,然后他摘掉蓝色的橡胶手套丢进垃圾桶,挤一点免洗洗手液,让蔡桂芬平躺在牙科椅上。他从工作台上抽出一根棉签,扒拉蔡桂芬的后槽牙,是这颗牙吗?疼多久了。蔡桂芬说,有半年多。张医生语气很差,疼半年了,你怎么才来,先去拍个牙片看一下。蔡桂芬说,不用拍,你帮我拔掉。张医生说,你别着急拔呀,老了就靠这口真牙吃饭才香,能保住我就尽量帮你保住。蔡桂芬说,我妈满口都是假牙,也没影响她吃花生米。张医生说,那她吃肉啃骨头呢,也一样香吗?蔡桂芬记得母亲吃肉的样子,用手撕成小块慢慢吃,有时候情绪太激动,假牙会从牙龈上滑落,像胡乱叠在一起的脚手架。后来母亲瘫痪,假牙用不了,吃什么都要先捣碎。蔡桂芬拍过片子,张医生却说,牙根断了,只能拔掉。
打过麻药,蔡桂芬皱着眉,听到嘴巴里传来一阵电钻声,震得她脑门嗡嗡响。张医生拿着持针器,在她嘴巴里翻找断掉的牙根。牙肉被翻过来翻过去,像一本活页印刷的菜单。两颗牙齿中间出现一个空洞,红色的,张医生把消毒棉塞在空洞处,让蔡桂芬咬紧,不需要缝线,伤口会自己愈合。接着,他拿镊子扒拉器械盒里的牙齿给她看,并感叹着,牙根断了可是很疼的,你竟然能忍半年。蔡桂芬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她想把自己的牙齿带走。张医生突然变得很严厉,他说,带血的东西不能带出诊所。蔡桂芬咬着棉球,嘴里的话含糊不清,那是我的牙,我的牙为什么不能带走?张医生说,你可以拍张照片留个纪念。蔡桂芬说,你要理解,就跟我妈一样,等我也死了,这颗牙还要装回来,辛苦一辈子就想留个全尸。张医生说,我说了很多遍,带血的东西不能带出诊所。
蔡桂芬掏出手机,拔掉的牙齿是灰黄色的,碎成三块,牙根很细,像劈成两半的蚯蚓,咬合面被蛀出个黑洞,还粘着血。蔡桂芬看着护士把自己的牙齿倒进写着“医疗废物”的黄色垃圾桶里,和其它医疗废物一起被丢弃。缴费时,护士让她在收费单上写名字、年龄和电话,她下笔有些迟疑,最后在年龄一栏填上五十九岁。退休这几年,时间过得格外快。
外面阳光很烈,蔡桂芬站在树荫下,觉得口干舌燥,拔牙的地方不再出血,只是空落落的,她忍不住拿舌头反复舔伤口。她点起一支烟。护士特别交代,这两天不要抽烟,不要喝酒,可是母亲不在了,不会有人跟她唠叨。面前的自行车道上有两个坐电动轮椅的老人,穿着花衬衫,灰白的头发梳得很服帖,脸上的皱纹尤其平静。蔡桂芬吐出烟圈,看她们一手推着摇杆,另一只手放在扶手上,缓慢匀速地前进,她想等再过十五年,她也要给自己买一辆,到时候让女儿帮她在网上挑个牌子,他们年轻人懂这些。上楼的时候,她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张医生说等伤口长好了就可以装牙,固定牙、活动牙、种植牙,张医生说了很多话,不同的价格不同的材质,在她脑子里转圈,她想问问女儿的意见,可又怕惹得女儿烦。往常几个老姐妹在一起聊天,最常说的话是,不给子女添麻烦。
旅馆门口,老陈穿一身黑,隔着粗铝条制成的窗框看着楼下,他背影高大,像一头困在雪地里的黑熊,身后有一串看不见的脚印,还没被雪盖住。蔡桂芬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旅游大巴送来了一车游客,穿花衬衫的老年旅行团挤在海岛纪念品商店门前,像群小鸟,马路变成树梢,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快乐。远处的天蒙着水汽,不知何时下起太阳雨。老陈眼睛通红,他问蔡桂芬,你觉得活着是为了什么?语气很轻,像在问看不见的神灵。蔡桂芬惦记着床单被罩还晒在屋顶,要被雨淋湿了,正是旅游旺季,每天都满房。可是老陈今天没穿牛仔裤,她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意外像饭后吃药一样变成日常,她又想起母亲,她想算了,就陪这个人一会。蔡桂芬走进厨房,她问老陈,你喝不喝酒。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啤酒,瓶身挂满小水珠,还有昨天炸的花生米,她想念母亲的时候会去厨房炸花生。
老陈没喝酒,他让蔡桂芬陪他出去走走。蔡桂芬大概能猜到对方的生活,成人纸尿裤,开塞露,湿厕纸清理粪便,温水擦洗身体,一天三遍,一年又一年。她记得五年前那天,母亲突然把她拉到卫生间,粗暴地说,唉、唉,我蹲不下去,以后你帮我擦身体。蔡桂芬给母亲洗澡,母亲坐在凳子上,突然开始抹泪,她呜咽着,太丢人了。蔡桂芬笑道,没事的,过段时间就好了。她态度轻松,像安慰年级中偶尔发挥失常的女学生。那是母亲第一次在蔡桂芬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往常的母亲是凶悍的,她跟丈夫吵架,跟女儿吵架,跟婆婆吵架,跟女儿的婆婆吵架。很久以来,蔡桂芬想起母亲,那都是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不停忙叨的女人,充满活力的女人,与她最后几年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那之后又过了半年,母亲走平路摔了一跤,她的身体就彻底垮了,只能整日躺在床上。蔡桂芬和几个姐妹商量,想把母亲送到有护工的养老院。养老院就像是给老人准备的幼儿园,蔡桂芬像盼望孩子开学一样,盼望母亲能去养老院,她答应母亲,每天都会去看她,陪她说话,给她送好吃的。可是母亲不同意,只要说起这个话题,她就会吭哧吭哧地哭,像个害怕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姐姐岁数大了,两个妹妹还没退休,看护的事就落在蔡桂芬头上。
刚开始,蔡桂芬尽心尽力,她每天给母亲洗澡,定期给她剪指甲,掏耳朵,做全身按摩,还会手洗那些尿湿的裤子。那时邻居和亲戚常来探望,大人拉着小孩子的手,跟蔡桂芬聊小区的八卦,聊小孩刚刚学会说的话,不管聊什么,蔡桂芬都会哈哈大笑,她需要这样的放松时刻。小孩子偶尔好奇,会拿起手绢帮蔡母擦泪,他拉着她的手问,太姥姥你怎么不说话呀?那时蔡母就会笑,在阳光下,她的口水从没牙的嘴巴里淌出来,清澈透亮如同山涧的小溪。
再后来看望的人少了,为了清洗方便,蔡桂芬把母亲的白发剃光了,她吃什么,就把同样的饭捣碎喂给母亲,她把所有衣服胡乱丢进洗衣机,然后长久地盯着窗外。每个早晨,母亲意识清醒的时候,会握住蔡桂芬的手,轻轻地捏着,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在哀求。每个夜晚,蔡桂芬都伴着母亲老式发动机一样的呼吸声入眠,在梦里总有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地冒泡。每次用开塞露,母亲都会哀嚎咒骂,跟过去一样,她的嗓门很大。
在诊所上班的亲戚让她给母亲喂点止疼药,九十岁的人了,身体器官早就老化。吃过止疼药,母亲心情格外好,她笑着朝蔡桂芬伸手,蔡桂芬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却费力地拉出自己的手,又朝她伸手。眼神可以说很多话,但眼神说的不是具体的话,它太抽象。可蔡桂芬读懂了母亲的眼神,她在祈求更多的止疼药。蔡桂芬看着母亲日日挣扎,也想过如果此刻躺在床上不能动的人是自己,她希望来个痛快的,可她也知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她会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当然失去尊严会让她哭一阵,但总会习惯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忘不掉母亲临终时的样子,嘴巴大张着,用力地呼吸,心脏剧烈的起伏,然后突然一切戛然而止。
母亲离开那天,蔡桂芬心里无比痛苦,但又有种说不出口的轻松,母亲解脱了,她也解脱了。她挨个打电话通知姐妹,先是七十岁的大姐,对方说知道了,就挂断电话。然后才是两个五十岁左右的妹妹,她们接到电话就开始哭,小妹说,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我都没能见妈最后一面。蔡桂芬没有说话,她的通知名单很长,她不想像丈夫去世时那样,把所有事都交给女儿去办。
葬礼结束后,蔡桂芬告诉女儿,我老了自己会住养老院,不给你们添麻烦。蔡桂芬知道,不能要求别人无私,哪怕对方是母亲或者女儿。可是没过几天,她在抖音看到有人在养老院被虐待,又改变了注意,她说,等我走不动了,你们给我口饭吃就行,千万别送我去养老院。那几天,她忍不住讨好女儿,连吃饭都小心翼翼,隔天她带外孙女去楼下玩滑梯,旁边有个年轻的爸爸给孩子买了一堆名牌,旁人问他怎么这么舍得?孩子爸爸说,这可是将来在安乐死上给我签字的人,我当然要对他好点,我都想好了,将来我生重病了,就不治了,没必要。周围一片笑声,有人说,想这些干嘛,将来不一定会怎样呢?只有蔡桂芬面色凝重,她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应该住最好的养老院。
对蔡桂芬来说,海岛就是一个巨大的养老院,这里没有冬天,到处都是老人。她跟着老陈来到夜晚的广场,卖衣服的,卖卤味的,理发的,治灰指甲的摊位占据着广场入口的位置,其它地方都是跳舞的人,快乐的脚步在不同的空间移动,一种杂乱的美感。蔡桂芬看到,只有一条腿的男人正挥着双臂划水,像在空气中游泳。旁边七十岁的爷爷拄着拐杖,推着轮椅,边走路边跟着音乐节奏微微弯起膝盖。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个八十多岁的奶奶,戴着粉色的小发卡,穿很长的白纱裙,正认真地学舞蹈。老师说,好了,我们来连着跳一遍。奶奶撒娇道,老师教的动作太多了,我还没记住,再教一遍嘛。
过去母亲也常撒娇,但蔡桂芬忽视了。母亲六十岁那年,父亲去世了,蔡桂芬没问过母亲,这三十年她是怎么生活的。在步入老年之前,她以为老年生活就是近黄昏的夕阳,会一闪而逝。等她自己退休才意识到,母亲活到九十岁,她看了三十年的夕阳。三十年,足够开始全新的人生。而她们姐妹几个都没想过带母亲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那时她们以为自己很贴心,相互推脱着说,母亲岁数大了,不要折腾她。
老陈突然说话了,他的假牙在路灯下微微反光,像一簇磷火。他说,他把父亲一个人锁在家里。他捂着脸,像是不敢面对自己说出口的话,过去六年,他和父亲形影不离,他已经想不起来,正常人是怎么生活的。就是眼前这样吗?有欢快的音乐,凌乱的舞蹈,不健康的食物,各种各样体型的人,不论男女,不管老少,都融在广场的人群中,只是跟着音乐的节奏舞蹈。
蔡桂芬也问自己,是啊,那样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去的。葬礼上,坐在轮椅上的小舅骂蔡桂芬,你看你妈瘦成什么样子了。那时母亲不到五十斤,紧闭着双眼,像婴儿般蜷曲在床上。蔡桂芬说不出话,她早就精疲力竭了。几个姐妹站在舅舅旁边,她们没说你是怎么照顾妈的。可是她们的沉默,好像默认了舅舅的责备。蔡桂芬走进母亲的房间,紧紧地关上门。什么都不做的人是完美的,他们什么错都不会犯。外面吹吹打打,很热闹,窗框上被映出红的绿的艳丽的光,穿得花红柳绿的演员正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奋力表演。
所以此刻,她看着老陈,像看到过去的自己。她说,送他去养老院吧,你尽力了。老陈说,父亲没有退休金,他也没有。蔡桂芬沉默了一会,叹口气,无论如何,你该回去了,你爸在家等你。她看着对方受伤的眼睛,心里莫名涌起一阵快意,终于有人跟她一样了。
蔡桂芬也逃跑过。母亲不肯吃饭,一整天都在大声嚷嚷。蔡桂芬跑到街上,几个毕业的学生认出她,要请她吃饭,她谁都不理。她整晚没睡,第二天早早回去,母亲安静地躺在房间,睁着空洞的眼睛,默默地望着门。母亲没再咒骂、哭喊,她就像只病狮,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的尊严。蔡桂芬站在门口,每次做错事,她都会在心里默念,好事要多做,坏事也要做一点,这样一生就平衡了。她边给母亲洗脸边小声嘟囔道,好吧,我原谅你了,你也不应该怪我,我们扯平了。接着她把母亲的医用床摇起来,端起碗说,来,该吃早餐了。
海岛的夜不再燥热,扬起阵阵海风,路口的椰树下站着很多人,他们在聊各地退休金的差别,家用电器去哪个网站买更合适,以及在岛上过冬租房便宜还是买房划算。再往前走是个小公园,有人在打网球,也有人拿着麦克风咿咿呀呀地唱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