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封城日记2020-04-07星期二晴：事实与观点
小姑娘今天又试了一节网课，是英语课。老师带着小朋友们一起读书，一页一页地念，念完提问。因为是第一次，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小姑娘还没上一年级，这样的教学方式对她比较陌生，老师同学也都不认识，又是网课，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有点不太适应。上完课我问她：“你喜欢这个课吗？”
“喜欢。”她点点头。
“你很棒。那些小朋友比你大一些，老师也认识，所以他们比较习惯。我觉得你念书比那几个小朋友念得好。老师讲的你都听到了，是吗？”
“是。”
她的确听明白了。老师在快要结束的时候给小朋友们解释了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观点”，而小姑娘居然明白了这一对抽象的概念："Fact is real. Opinion is what you think."（事实是真实的，观点是你以为的。）
一年级小朋友学习的概念并不是每个成年人都明白，而有些时候“事实”与“观点”之间的界限也并不那么容易分辨。比如疫情，新冠刚刚在中国爆发时，所有西方国家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严重点的流感。“流感论”究竟是事实还是观点？如果有完整的数据可以说明传染性有多强、死亡率有多高，那么两相比较就会很容易得出结论。问题在于，现在疫情还没有结束，数据还不全面，我们跟“事实”之间也就还有一段距离，于是这个结论也就还只能是一个未经证实的“观点”。而更大的问题在于，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多数时候，多数事情，我们都不得不在“事实”尚不清晰的时候形成自己的“观点”并用这个“观点”去指导自己的行动。
大到指导一国抗疫，小到安抚困在家里不能出去的小朋友，都是这样。今天看到一个视频，是加拿大一位三个孩子的父亲自己拍的。“事实”是孩子困在家里，这位父亲的“观点”是在家也可以找到好玩的。他找出一块小木板和一个圆筒，木板放在圆筒上，双脚踩上去练习平衡，就像杂技团常见的那种。他练好了不算，两个大些的孩子也练了起来。视频中14岁的女儿不但能踩在上面保持平衡，还能站在上面拉小提琴。12岁的儿子也不甘落后，踩在上面还可以打冰球。
我看了视频中出现的“事实”，得出一个“观点”：要是再居家隔离一段时间，他家能开一个马戏团。这是戏言，但真的马戏团却遇到了麻烦。太阳马戏团是加拿大最著名的国家名片之一，也是全世界最著名的马戏团。“事实”是，疫情一起，世界各地禁令纷纷出台，不允许聚集，太阳马戏团受到全世界观众欢迎的马戏不能演出了。1月23日当中国开始封城时，作为太阳马戏团在亚洲唯一一个驻场演出，杭州的《绮幻之境》被迫取消。3月中旬，当加拿大、美国和其他国家纷纷采取更严密的疫情防控措施后，太阳马戏团取消了全球范围内所有44个驻场和巡回演出，并解雇4679人，包括演职人员和公司总部工作人员，占全部雇员人数的95%。3月底，没了进账的太阳马戏团开始寻求债务重组，并考虑申请破产保护。这似乎是在这场疫情之中第一个倒下的知名品牌。
不过，这究竟是“事实”还是“观点”呢？没错，债务重组是“事实”；破产是可能的解决方案之一，这也是“事实”。但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事实”——目前太阳马戏团需要解决的债务高达9亿加元。因为不是上市公司，太阳马戏团的财务报表并不容易获得，不过有两个数字可以参考。据多家媒体报道，其创始人在2015年售出马戏团90%股权的价格是15亿加元。而在2018年，据业界估算，太阳马戏团的营业收入也将近9亿加元。这么看来，9亿这个数字说高也不算太高。问题在于，债务积累的速度和债务背后深层次的原因并不是几个数字那么简单。
太阳马戏团能够成为一个传奇，不仅仅是因为它给人们带来的一场又一场令人惊艳的马戏表演。1984年，魁北克市政府计划举行一系列文化活动来纪念法国探险家雅克·卡蒂亚登陆加拿大450周年，其中需要一场能够在全省巡回的富有节日色彩的演出，附近一个小镇上二十来名街头艺人由此契机成立了太阳马戏团。三十几年来，他们从这个只有7000人的小镇走出去，足迹遍布除南极之外的六大洲，在60多个国家的400多个城市表演，全球共有超过1.8亿人观看过他们的演出。在娱乐之都赌城拉斯维加斯，太阳马戏团的多场永久性驻场演出是不少游客的必游之地，甚至有媒体评论“没有太阳马戏团的拉斯维加斯不是拉斯维加斯”。这个传奇还不只属于观众。到新冠疫情之前，太阳马戏团的雇员来自50个不同国家，它已经成为了全世界杂技艺人心目中的圣殿。
从街头手风琴艺人开始，成功缔造了这个娱乐业巨无霸的创始人盖·拉利伯特也为自己赢得了许多显赫的头衔。2006年他是安永年度企业家，2009年他成为了世界上第7个完成付费太空旅行的游客，2012年他发起了一场扑克大赛并把部分奖金捐给他自己创立的旨在宣传水资源保护的慈善机构“一滴基金会”。但是，在2015年，他决定把太阳马戏团出售给三家投资集团，包括一家位于旧金山的私募基金和中国的复兴集团。
投资人接手一个传统行业具有传奇色彩的公司是否一定意味着传统会被颠覆？在文化行业，这又是否一定意味着对回报和增长的追求会超越对理念的坚持？这可以任由评说，属于“观点”的范畴。不过，“事实”是新的管理团队的确带来了债务规模的迅速扩大，投资也变得更加大手笔。在太阳马戏团最重要的根据地拉斯维加斯，新公司耗费巨额资金打造了一个全新的演出，但却既不叫好又不叫座，仅仅几个月就在不断亏损中宣告寿终正寝。这场名为R.U.N.的秀不仅创造了整个拉斯维加斯历史上最大财务亏损的记录，而且也是太阳马戏团历史上最短命的一个秀，跟1993年进驻拉斯维加斯至今仍然场场爆满的Mystère相比实在可以说是昙花一现。
在一家拉斯维加斯的媒体上，报道太阳马戏团财务问题的文章下面写满了评论。其中一条评论来自John。John来自一个五代马戏世家，曾经在太阳马戏团工作了三年。作为一名杂技演员，当他从太阳马戏团辞职时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但他却说整个团队就像一架机器，没有血肉没有灵魂。当然这只是他的“观点”。
财务危机是“事实”，投资人接手之后新打造的大制作成为史上最短命的演出也是“事实”，而曾经在太阳马戏团工作过的艺人感觉不到吸引他投入创作的激情则只是一个“观点”。这种时候，我也很难判断究竟是“事实”更重要还是“观点”更有说服力。不过在一个问题上我倒是形成了自己的“观点”，那就是即使没有疫情带来的麻烦，太阳马戏团怕是也很快就会陷入困境。
也许我的“观点”还可以推得更广一点——不是所有的锅都可以甩给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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