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外地人（17）

派出所回来那天，幸亏跑的快，躲过一劫。警察根本不会立案调查，少女为情自杀，合情合理。原以为相当精彩的分析和重要的物证，能够让警员豁然开朗，如同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案件的真相。怎知受到警员嘲笑，怀疑他脑子有问题。谋杀倩倩的幕后凶手，一定是耿自豪，耿自豪杀害倩倩的目的是什么？这几天受到陌生电话威胁，看来呆在此处已经不安全。

玉辉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跟茗竹讲述，茗竹说：“手机关机，不要再用这个号码。抓紧时间离开富士康，我们斗不过黑社会组织的，倩倩的死，迟早会沉冤得雪，苍天在上，岂可任坏人为非作歹。”

“经公司上层领导决定，所有参与过传销组织的员工，全部开除！传销组织是违法的、遭人唾弃的。它危害社会的稳定，破坏社会秩序。进去传销的人，无不连亲带友，他们幻想着发财梦。员工被传销洗脑，彻底是无药可救，严重影响了企业的健康和可持续发展。富士康有独特的企业文化，公司致力于正直进取，用最优质的产品服务社会。绝不允许，传销的恶棍沾污了企业文化，影响了公司的发展壮大。大家听清楚，凡是我念到名字的，马上就可以走了。你们的工资，富士康不会少你们一分钱。宿舍还可以滞留一天，明天下午五点前，务必全部离开。”

刘主任的慷慨陈词，将是玉辉最后一次的聆听。

SMT没订单，仅有几条生产线运转，剩余大部分员工，被安排打扫卫生。每位打扫卫生的员工，发一块抹布，擦完机器擦地面。机器被擦得镗亮，地面擦了一遍又一遍。车间见不到一粒灰尘和半点杂物，地面仿佛是舌头舔过一样干净。

玉辉在开除名单中，并不稀奇。苦了那些在车间没有后台的操作工。好比孙悟空护送唐僧西天取经，有后台的妖精，受到仙家保护，被仙家及时出现带走。没有后台的小妖精，只有被孙悟空金箍棒打死的份。有的员工，压根不清楚幻梦化妆品店是怎么一回事，则被开除。刘主任老家是湖南的，湖南籍的员工，有几位是张娜娜的下线，则被留了下来，不在开除名单中。有条产线的领班，和齐狮雄一样——刘主任的亲戚，她发展的下家，基本上是她那条产线的员工，然而下家尽数被开除，上家相安无事。

变相裁员，被裁员工，大家法律知识淡薄，谁会考虑到赔偿N+1。当月工资结清，就心满意足了。

离职原因要求写上个人原因，个人原因栏有个简要的说明。玉辉欲写上：金子埋进了土里，无法散发光泽，遇不到伯乐，得不到赏识。因个人才华得不到发展，另寻出路。部门助理接过一看，说不能这么写，就把别人的离职单拿给他参照去写。只见离职单上，清一色写着四个大字：另谋高就。他就把另寻出路的前面文字，涂成黑色的长疙瘩。

办完离职手续，离开车间，整个人浑身轻松。仿佛是关了一年多的野马，突然间从囚笼挣脱，狂奔到茫茫旷野。精神是得到解脱，可是人要生活，必须要有工作。工厂虽然活着不自在，倒能解决温饱。此一时彼一时，先回趟老家再说吧！

香樟树依旧迎风摇曳茂密的枝叶，只不过是东风换西风。这本是秋风扫落叶的季节，可秋风执拗不过香樟树，拿它没办法。香樟树倔强地守住对大地的承诺，为即将皑雪纷飞的冬天，奉献一份绿。

不清楚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件痛苦的事情。

玉辉愁苦，不知不觉间，到了宿舍楼。他爬楼梯，每踏上一步，如同人生的脚步向前一步。然而楼梯容易攀登，人生路难行。

躞蹀宿舍走廊，迎面遇上两个人，发型虽酷，面相凶神恶煞。他俩穿着相同款式的西装，敞开的西装外套，里面是束进皮带的白色衬衫。不像是厂里的员工，应该是社会上的青年。他俩脚上的皮鞋接触地面，打破了走廊的寂静，下午三点多，正是员工熟睡的时间。

见有人走过来，两男子停下脚步，其中一人问道：“哥们儿！认识安玉辉吗？他在不在宿舍？”

玉辉听得有人找他，准备开口回答：“找我什么事儿？”。但他注意到，一个男子的衣领，缺少一个衣扣。惊骇得急忙把将要从口中倒出来的话，吸了回去。

男子的衬衫，领扣未扣，靠近领扣的第二个衣扣，由于缺失，也未扣。男子裸露的胸膛，有三个结疤的指痕。玉辉看得出神，他大脑浮现出倩倩跳楼前的场景。这个男子把倩倩往楼下推，倩倩试图逃避。可是力气太小，终究没有逃过男子的魔爪。她在被推下楼之前，抓住了男子的衣领，抓出三个指痕印。倩倩被杀害之前，想握住一个衣扣当作证据，可惜还未来得及握到手中，人就被推了下去。

男子注意到玉辉盯着他的胸膛看，心虚得厉害，从玉辉侧边走开，另一男子扫视玉辉一下，也迈步走开。

玉辉记下了杀害倩倩的男子相貌，又无可奈何，同时意识到，即将大祸临头。他转身对两男子说：“你们找安玉辉是吧！他上白班，差不多晚上九点后回宿舍。”

两男子异口同声地说：“谢谢！”，他们顺着楼梯下了楼，脚踏台阶的响动逐渐远去，玉辉惴惴不安地走向宿舍。

不是春运的时候，车票不紧张。玉辉到了宿舍，立刻收拾行李。大件物品出宿舍园区大门，要有放行条，而且还要开箱检查，并登记。车间一年四季恒温，他基本上没有置办过衣服，那些初来上海的衣服被子，全部丢弃不要，背包装少许衣服和生活用品。他无法割舍下茗竹的被子，用绳子捆好被子，不愿遗弃。背起背包，拎着被子，出了宿舍门。他径直走，没有回头看，宿舍不值得任何留恋。

园区大门今天值班的保安是位仙女姐姐，说她是仙女姐姐，并不是因为她长得美，而是她对尘世持漠不关心的态度。她对着手机屏幕，用粉扑装饰脸蛋。手机不是镜子，成像具有朦胧美。她欣赏自己的美，陶醉其中。玉辉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飘过。

坐上地铁，玉辉恍然想起，已经两天没有和茗竹联系了。他打算给茗竹通个电话。手机听筒传出移动客服甜蜜的声音：“对不起！您的电话已欠费，请您续交话费，谢谢！”。他一阵惘然，随手把手机塞进背包外面的口袋。

智能手机的普及，让中国的手机品牌如雨后的春笋，大量爆发。中国在半导体行业处于刚起步阶段，缺少核心技术。中国没有自己的手机芯片，外观各异，不同牌子的中国手机，其内部处理器，是来自台湾的MTK提供。所以中国的手机品牌，被贴上统一的代名词：山寨机。上海张江镇，汇集数家手机研发公司。这些所谓的手机方案公司，则是把MTK和高通提供的平台技术资料，稍作修改，设计成不同款式的手机。手机卖给品牌商，贴上品牌logo，推广到市场上去卖。芣苢的同学，在张江一家手机方案公司上班，看中了手机广阔的市场前景，召唤芣苢前来，一同共事，将来合作开家公司，打造一个拥有核心技术的中国手机品牌。

倩倩的死，茗竹变得更加伤心失落，她整日愁肠百结、郁郁寡欢。芣苢见妹妹日渐消瘦，辞去深圳南山区的工作，带着妹妹来上海投奔同学。

他们下了火车，茗竹给玉辉拨了一个电话，却得知对方手机已欠费停机。在地下通道往一号线地铁方向走去，走着走着，茗竹说：“哥，广场石英钟那里有个公共厕所，我想去一下。”

芣苢说：“好吧！我也想去趟厕所。”

地下通道交叉路口，他们右转，沿着指示北广场出口，走了过去。

五点多钟，是下班的高峰期，地铁拥挤，玉辉被挤得够呛，只恨身体不是羽毛，可以漂浮在车顶空间。出了地铁口，走到地下通道交叉路口，他看到火车站售票处指示牌，走了过去。指着北广场的那个出口，有一个背影，非常像是茗竹。大概是太过于想念她，一草一木，皆是茗竹的影子。

茗竹用手摸着石英钟，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她想起和玉辉分别的画面，叹息岁月无情，美好的相处不能定格为永恒。

“妹，想啥呢？走吧，我同学已经下班了，在金科路地铁站等我们。”，芣苢拉着茗竹的胳膊，往地下通道走去。

排队买完票，离发车时间尚早，玉辉找到一家可以充值的小店，给手机充话费。糟糕，背包口袋拉链被扒手拉开，手机被偷，他痛心地咒骂小偷是无耻之徒。他去石英钟那里消磨时间，背靠石英钟，顿足捶胸。

他万万没想到，他背靠的地方，留着茗竹用手摸过的余温。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一对相爱的恋人，擦肩而过。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