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读刘慈欣《思想者》
多年之后,重读刘慈欣《思想者》,受到的触动比初读更深。
两位同样专注、内敛的年轻科学家(一位是研究恒星闪烁的女天文学家,一位是研究人脑的男医生)相逢于月夜下的思云山天文台。从一个偶然的话题开始,他们闯入了彼此隐秘的心灵世界,泛起涟漪。而后对话结束,他们像真正的科学家(而非《生活大爆炸》里的炮友)那样,淡然告别。
后来,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什么东西留在了思云山上。
此后,在长达34年的漫长岁月里,他们经历了3次重逢。他们的相逢,取决于人马座α星、 天狼星、天鹰座河鼓二星的恒星闪烁。之所以如此漫长,没有任何意外或狗血的原因,仅仅因为观测恒星的科学需要,因为物理学的铁律和宇宙的实相——光速恒定,宇宙浩瀚。要观测16.6光年外的天鹰座河鼓二星的太阳闪烁信号(17年前发出),就得等待17年。
“这就是说,还要再等将近17年?”
她缓缓地点点头:“人生苦短啊。”
她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什么东西,他那被冬风吹得发干的双眼突然有些湿润:“是啊,人生苦短。”
她说:“但我们至少还有时间再这样相约一次。”
这话使他猛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她,难道又要分别17年?!
每次相逢,他们谈的都是恒星的闪烁,却把各自最深层的情感埋在心里。最后一次相逢,他们都已是年近六十的人。为了不让对方等待,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凌晨登上思云山的峰顶。相隔17年,谈话依然从恒星闪烁开始:
这几年的观测发现,A类闪烁的传递是恒星间的一种普遍现象,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颗恒星在发生初始的A类闪烁,周围的恒星再把这个闪烁传递开去,任何一颗恒星都可能成为初始闪烁的产生者或其它恒星闪烁的传递者,所以整个星际看起来很像是雨中泛起无数圈涟漪的池塘……
医生给天文学家带来了一个宝贵的礼物——根据大脑神经元信号传递原理所制作的恒星闪烁传递模型。
她着迷地盯着这个星光窜动的球体:“这就是意识吗?”
“是的,正如巨量的0和1的组合产生了计算机的运算能力一样,意识也只是由巨量的简单连接产生的,这些神经元间的简单连接聚集到一个巨大的数量,就产生了意识,换句话说,意识,就是超巨量的节点间的信号传递。”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星光灿烂的大脑模型,在他们周围的宇宙深渊中,飘浮着银河系的千亿颗恒星,和银河系外的千亿个恒星系,在这无数的恒星之间,无数的A类闪烁正在传递。
而后,他们的谈话从恒星的闪烁,意识的形成,转向整个孤独的宇宙:
“源于太阳的那次闪烁可能只是一次原始的神经元冲动,这种冲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大部分像蚊子在水塘中点起的微小涟漪,转瞬即逝,只有传遍全宇宙的冲动才能成为一次完整的感受。”
“我们耗尽了一生时光,只看到‘他’的一次甚至自己都感觉不到的瞬间冲动?”她迷茫地说,仿佛仍在梦中。
“耗尽整个人类文明的寿命,可能也看不到‘他’的一次完整的感觉。”
“人生苦短啊。”
“是啊,人生苦短……”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独者。”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靠着的断墙上直起身说:“按照现代宇宙学的宇宙暴胀理论,在膨胀的宇宙中,从某一点发出的光线永远也不可能传遍宇宙。”
“这就是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有一次完整的感觉。”
最终,这个扩展到无限孤独宇宙的谈话又回到自身,回到这两个在34年岁月中相逢四次,把情感深埋在比宇宙还要深邃的心灵之中的男人与女人。
她两眼平视着无限远方,沉默许久,突然问道:“我们有吗?”
她的这个问题令他陷入对往昔的追忆,这时,思云山的从林中传来了第一声鸟鸣,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线晨光。
“我有过。”他很自信地回答。是的,他有过,那是34年前,在这个山峰上的一个宁静的月夜,一个月光中羽毛般轻盈的身影,一双仰望星空的少女的眼睛……他的大脑中发生了一次闪烁,并很快传遍了他的整个心灵宇宙,在以后的岁月中,这闪烁一直没有消失。这个过程更加宏伟壮丽,大脑中所包含的那个宇宙,要比这个星光灿烂的已膨胀了150亿年的外部宇宙更为宏大,外部宇宙虽然广阔,毕竟已被证明是有限的,而思想无限。
东方的天空越来越亮,群星开始隐没,思云山露出了剪影般的轮廓,在它高高的主峰上,在那被蔓藤覆盖的天文台废墟中,这两个年近六十的人期待地望着东方,等待着那个光辉灿烂的脑细胞升出地平线。
重读《思想者》,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张爱玲那个小小说名篇,特别是那个堪称小清新圣经的结尾: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样的文字确有灵气与才华。然而,从科幻文学的视角来看,它就显得单薄了。这里的“千万人、千万年、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都不具有意义真实或是逻辑自洽,不过是一种夸张的文学修辞而已,内里是虚的。第一次出现尚有一点新鲜感,多了也就疲了,甚至有些做作。
而刘慈欣这篇《思想者》,在平淡质朴,冷静节制的叙事中,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令人惊异、哀愁,引人深思、敬畏的情感(甚至还不是爱情)故事。这个故事站立在坚实的科学基础上,我们只需了解基本的科学背景知识,就可藉由严密的逻辑,把我们带向远超日常经验与想像之外的世界,产生巨大的心灵震撼。这就是科幻文学和主流文学的根本区别。
2014.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