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何以为家
阿诺站在山下的路口,往左是一座山,往右是另一座山,他不知道该去哪座山。他心里清楚,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会引发两座山之间的战争。
他第一次感觉到,有家不能回。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的家。
阿诺今年刚成为北京电影学院的新生。他没有透白鲜亮的脸蛋,不是明眸阴柔的娘炮。但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会不自觉的留下那种属于印第安肤色——坚韧强悍的印象,暗地里会说这小伙子是吃了多少粗玉米,长得这般紧实,像河流常年冲刷的岩块。
阿诺是在连绵高山上成长起来的汉子,容颜俊朗,品行端正。每当山里有新落地的婴孩,主人家都会提前邀请阿诺,让他成为第一个和新生命照面的客人,以图个吉祥。
每到春秋之始,阿诺就去山下的村小念书识字;夏冬之末,就回到到山上放牧打猎。记忆中的童年充满欢乐。
直到有一天,阿诺在等待羊群归来的山坳口,遇见了一群威风凛凛的男人。当中有人提着煮熟的牛肉块,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刚从远乡参加完葬礼归来的队伍。
阿诺身边的小伙伴中,有一位悄悄对他说:“阿诺,中间那位就是你的父亲,你知道吗”
“怎么可能,我爸一早就背着土豆去跟山下的人家换大米,不会出现在这儿!”
“不,我说的是你的亲生父亲。”
这时候其他几位小伙伴也过来佐证:“是啊,是啊,你还不知道吗,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看他跟你多像。”
阿诺觉得他们只是无聊在逗他玩,视线却再次回到那位男子的身上——他高鼻深目,卷发绵长,肩上挂着黑色披风,腰间别着一把短刀,刀柄露在外面,由黑黄相间的树漆涂色,磨得闪闪发亮,看起来使用年代不短。
这群男人从孩子们让出来的大路上径直走过,留下仆仆风尘。走在最后面较为年轻的两个汉子,从手中挑出一些带肉的牛骨,散给孩子们。隐约一阵言语后,带头走在中间的男人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阿诺。
一直在凝神观望的阿诺被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慌了神,但在一瞬间之后,他抬起下巴,用同样像鹰眼一般锐利的目光回应。
回到家后,阿诺在和母亲聊天时假装不经意,把白天小伙伴们的玩笑讲了出来。母亲没说什么,却在晚饭过后叫来了住在山顶的爷爷奶奶,还有大叔三叔等十几个亲戚。大家宰了一只羊,喝了不少酒。
那天晚上,阿诺才被正式告知,自己的亲生父亲确实另有其人。但同时被再三叮嘱,此生不得与他有任何瓜葛,现在的家才是他永远的家。
原来,阿诺的母当年初嫁给曲家没多久,两边的家族闹了矛盾,她成了牺牲品,被休了回来。再嫁给现在的丈夫时,已有了身孕。但新丈夫没有嫌弃,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苍天赐福,新娘和孩子都是我们莫家的人了,我养得起!”
知道真相后,阿诺的生活并没有明显变化,照样像是在正常人家长大的孩子,有风霜有雨雪,也有结实的房檐和温暖的火塘。凭着一身的聪慧,阿诺一路考进县初中,再考到市高中,接着金榜题名,成为山里争相谈说的骄傲。
然而,就在昨天晚上,有两个男人因为阿诺而大打出手。一个被抬进了医院,一个被关进了派出所。
这两个人,一个是曲家的,一个是莫家的。说起来都是阿诺的亲人,更让人诧异的是他俩还是同事,都在县组织部上班。
本来两个人下班后和部门的其他同事一起,在城南的羊肉火锅店喝酒吃肉,好不开心。席间突然就谈到了孩子们放寒假的事情,顺着就聊到了即将回来的阿诺。
“人长大了,都要认祖归宗,阿诺已经成年,迟早要归山改姓。”曲阿力不屑的说。
“他生在我莫家,长在我莫家,他的一切都是我莫家给的,凭什么回去。”莫西的语气听得出已有敌意。
“老鹰不与斑鸠为伍,你看看你们莫家,一个个塌鼻鼠眼,猥琐懦弱。你们的祖先只懂逃亡归让,你们的后代也生不出阿诺这样的汉子。”
“你以为你们曲家很英勇吗?你的祖先拐卖娃子,后代吸毒嗑药,没一个清醒。”
莫西这话一说,曲阿力砸碎了酒杯,发出决战的信号。
两个人从饭店打到大街,所过之处惊叫连连,从赤手相搏到就地取器,抓起任何东西都往对方身上打,打到“样样十元”店的门口,两人都不约而同往里冲,从货架上抽出菜刀样品,互相挥砍。
最后是莫西先中刀,流血不敌,这场惊动了半座小县城的决斗才算停息。围观的人群把整条街堵得密不透风,刚从汽车站下来的阿诺就在其中,一见这两位当事人都是自己认识的上辈,分属两边两个家族,一时间手足无措,心中隐隐觉得这场斗争和自己有关。
曲阿力精疲力竭,他扔下武器坐在街边,等警察到来。突然他看到了走上前来的阿诺,于是站起身。围观的人吓得都往后退了三大步。
“天地间俊朗无二的人杰——我的阿诺,他的老爹一直在等他!回山的路往哪里拐,他可知道?”这番话说的很温柔,但充满威胁的力量。曲阿力像是在说着别人,但眼神直盯着阿诺。
警察和医生同时赶到,抬走一个,拷走另一个。
阿诺离开县城来到山底的路口,身后的夕阳落了下去,只留下山头血红的云朵。
他手里提着一瓶从北京一路带过来的好酒——他这次回来原本打算主动去见一面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么多年来,那个男人在山坳口看他时的眼神,一直潜藏在脑海,成了无法忘怀的心迹。
但在此刻,阿诺的双脚插进了大地深处,身体与灵魂,均无法动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