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18章 唯有杜康
2004年2月23日 周六 宜推杯换盏,忌锄强扶弱
厨房里一派热闹景象。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似乎上次在哈根达斯不欢而散后,反而每个周末都能遇到老陈在家。陈绍的高中是著名的鸡血校,周六直接被征用来补课,晚上才能回家,周日歇半天下午又得回校。老陈的坚持不懈渐渐有了效果,至少这个家恢复了表面上的和平。
几道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桌,老陈殷勤地吆喝“开饭了~~”。父女俩在餐桌前坐定,卧室的门却迟迟不开,里面传来妈妈捧着电话聊天的声音。
“我家这个阿姨啊,做饭一般,但好在勤快,又爱干净,平时不用交代就知道好好打扫。所以虽然有时候不太满意吧,想想也就留着了......小绍平时也不在家,我一个人,也没什么需要她做的,挺轻省的......”
这鸡毛蒜皮的破事,翻来覆去聊了两个多小时了。电话那边也不知道是那个闲极无聊的太太,居然也能聊得这么投机。陈绍压住烦躁,去敲了敲卧室门:“妈,吃饭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先吃,我再说会儿就来。”
桌上几道爸爸的拿手菜,都是陈绍爱吃的。两个人坐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老陈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拿起筷子说不等你妈了先吃吧。
卧室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似乎话题又转到了某个八卦上,看来这电话一时半会儿挂不上了。陈绍的脸越来越黑,索性走到客厅的主机前,拿起话筒打断两个人兴高采烈的谈话,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阿姨不好意思,我妈要吃饭了,改天再聊,再见!”
电话那边一阵尴尬的笑声,讪讪地收了线。许久,妈妈拉开卧室门,冷眼看着餐桌前的两个人。
老陈仿佛没看见一般,伸手夹了一块排骨放到陈绍的碗里,眼神示意她快吃。小时候妈妈发火时,父女俩惯会用这样的眼神交换信号。可今天,陈绍不想再做他们吵架时刻意回避的小孩子。她站起来,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
“妈,过来吃饭。”
妈妈没有化妆,穿着臃肿的居家服。脸上挂着严霜,衬得嘴角边下撇的纹理凄惨又冷酷。淤青的眼袋和深而长的鱼尾纹聚在泛红的眼眶边,竟是如此丑陋和陌生。陈绍看向老陈,心底竟然生出几分同情。
“我讲几句电话怎么了?一周一周的,你们两个连个人影都没有。家里除了保姆,都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我不就是花了几个电话费吗?在这家里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吗?!我就只配当你们的老妈子!”妈妈的最后几句拖了哭腔,伴着重重的关门,继之以呜呜的低泣。
父女俩相顾无言,只好低头吃饭。
许久,陈绍忍不住开口:“爸,我妈变成这样,是你那件事......之前还是之后?”
“哪件事?”
“就是...你出轨的事。”
老陈叹了口气,给自己盛了碗汤,默默地吹着,迟迟没有喝进嘴。
“爸,那个女的,是什么样子?”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东问西问的。”
“爸,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上次说我不懂爱情,那你说说,你所谓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老陈放下汤碗,看着女儿青春饱满的脸,熠熠有神的眼睛。他还是个楞头少年的时候,爱情不就是对着这样如花般绽放的女孩朝思暮想。也曾经握过几个姑娘的手,吻过几片炽烈的唇。可再浓烈的感情,被时间日复一日洗过之后终究会渐渐变得灰白。如果说有一个女人让他内心柔软如初,也只有这个流着他骨血的小姑娘——他记得在产房外面第一次抱住柔嫩得像一滴露水的小小婴儿,那时心里如何暖,今天也仍然如何暖。在父亲眼里,女儿什么都是好的,怎样都是美的。他愿意把全部财产和整个生命,来换她想要的任何东西。一度以为世间真的有直教人生死相许的妙缘,然而走过半生,有过女友,妻子,情人,却发现所谓无私忘我的感情,除了父母之于子女,人间难得。
“她么,也没什么特别的。”许久,老陈艰涩地开口,“只是你妈认识我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穷的时候。我认识她的时候,是我人生中最有钱的时候。你爸也是人,也有虚荣心,受不了小姑娘崇拜的眼神。”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陈绍感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她一度想象出无数的drama,父亲是在多年平庸无趣的婚姻生活之后,遇上了天雷动地火的真命女子。那女子应该如狐狸般妖媚,仙鹤般清冷,或是猫头鹰般睿智。当年父母也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是怎样的一段心动,会让一个男人愿意去打破自己的誓言,伤害自己曾经发誓要一生相守的人?
“爸,我最近读到李白的《大鹏遇希有鸟赋》。”陈绍转了个话题。每每父女俩谈话陷入僵局,说说诗词总能柳暗花明。老陈这些年做建材生意风生水起,很少有人知道当年他辞职下海之前,是个大学中文系讲师,不折不扣的文学青年。
“哦?这篇文章很生僻,你居然会翻到。”不出意料,老陈随口就接上了话头,眼里也亮了几分。“我当时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前面对大鹏的夸张描述,而是最后大鹏遇到希有鸟那一段。”
“俄而希有鸟见谓之曰:伟哉鹏乎,此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
陈绍随口背出来,抬头看向老陈:“李白一直以大鹏自比。大鹏一日随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样壮观的大鸟,在天地间注定是寂寞至极了。所以李白就给大鹏找了个老伴儿,也是双翼一展风云变色。这是最孤傲的人,给自己想象出的最美好的精神伴侣。是不是有才到了李白那个境界,只能自己给自己想象爱情了?”
似曾相识的想法。年少血热时,他一直以为这世上总会存在一个与他一拍即合的灵魂伴侣,等着他众里寻她千百度。没想到,灯火阑珊处寻到的伴侣算不得他的知音,却是给他生了一个知音。
“其实每个小孩儿心里,都觉得自己是不可一世的大鹏,注定要一飞冲天的。也渴望着未来会遇到跟自己一样英雄盖世的伴侣。只是当少年慢慢长成成年人,就会逐渐懂得,自己不是什么大鹏,这世间哪有什么呼风唤雨的神鸟。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藩篱里的斥鷃之辈。而希有鸟,不过是‘希望有之’的美好想象而已。”
老陈的一番话说得诚恳又悲戚。陈绍心下恻恻。果真如父亲所说,她的未来,也注定会走向平庸,读书,工作,嫁人,生子,两个人平淡如水相濡以沫,过完这一生吗?
卧室里的妈妈似乎已经停止了哭闹睡着了。桌上汤肴渐冷,父女两个人百无聊赖地靠在沙发上,各自想着心事。老陈想起往事种种,心境起伏,越发觉得人世无常,当浮一大白。心有灵犀,陈绍手脚麻利地从书柜后面取了老爹的洋酒和酒杯,熟练地倒上: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老陈接过琥珀色的酒,伸过来跟女儿的手一碰。
“陈绍,爸爸给你取这个名字,原本就是一杯解忧的酒。今天我们就满饮此杯,一醉解千愁。”
陈绍轻轻笑了几声:“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老陈:“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小陈:“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老陈:“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
小陈:“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
......
一句接一句,老陈竟渐渐醉了,红着眼睛伸手抚过女儿鸦羽般的黑发:“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似乎自从她长大,已经多少年不曾跟爸爸有过的肢体触碰。爸爸的手依旧温暖,只是她的头发已经不再是毛糙糙的幼发。陈绍犹豫许久,终于把额头搁在父亲的肩头上蹭了蹭。
“爸,给未成年人喝酒,好像是违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