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
——致那些埋葬在我们青春里的秘密
柳言言有神经衰弱。这事儿,谁也不知道。
还有两天,还有两天就要考试。这是高二的最后一次考试了。柳言言单手托着腮,右手拿着笔在空白的课本上戳戳点点。两眼盯着窗外那棵闷热到连叶子都不想动一下的梧桐树。
柳言言想打个盹,她今天中午又没睡着。
周围咿咿呀呀的背书声吵的她烦躁的堵上了耳朵,偏偏攀在树上的那几只蝉犹如竞赛般不要命的嘶鸣着。再待下去,柳言言估计就要窒息了。她站起身,向门外走去。经过讲台,对上面坐着的老师打了个手势——厕所。那个带着金丝边小眼镜的女老师,头微抬,透过厚厚的一层玻璃,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柳言言看到了她眼中满满的鄙夷,脚步没停,走出门口,嘟囔了一句“我欠你的啊”。
几分钟后,柳言言回到教室,还没进门。就看到讲台上的老师离开了座位,双手叉在腰上,站在教室正中间的位置,对着刚刚还在扯着嗓子喊的同学说到:“小小年纪,不学好,上着课就随便出入教室,还把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说着有意无意的看了看柳言言的位子。
柳言言连报告都懒得喊,穿过高谈阔论的女老师,径直坐下。她感觉刚才老师的唾沫喷到了她脸上,拿着纸巾的手直到搓红了脸才停下。
“叮铃铃”午休铃又响了,一如既往的鼓噪。柳言言戴上眼罩,堵着耳塞,对着还在聊天聊的兴奋的舍友喊到“睡觉!”舍友撇撇嘴,拿出复习资料,刷刷的写着习题。柳言言感觉有股热血冲上大脑,整个人砰的弹了起来,像绷紧的弹簧突然间失去抑制。对,柳言言有神经衰弱。她最讨厌的就是睡觉时周围有声响,尤其是写字翻书声。一旦听到,她就会像打了鸡血般兴奋。
柳言言冲正在复习的舍友嚷着,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就你事多。”
舍友不满的还嘴。
柳言言拉过被子盖到头顶,没有了周围刺耳的写字翻书声,窗外的蝉却吱吱儿叫的聒噪起来。她的脑子越发清醒,回忆像决堤的海如潮涌来。
滴滴,五点,柳言言闭着眼睛摸索着找到闹钟按了下去。机械的起床穿衣,叠被洗漱。五点十五,天刚蒙蒙亮,柳言言坐在教室看着眼前鲜红刺眼的中考倒计时——六十天,还有整整六十天。
读书声此起彼伏,她抛掉脑中刚起床的不清醒因子,拿着课本和同学一起大声背诵着勾画的重点。六点,柳言言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经过走廊,看着对面灯还未亮的初一教室,勾着嘴角喃喃道“迟早的事啊。”
回到教室,柳言言用剩下的时间做了一套模拟题。心想:“还真别说,那谁说的真对,时间就像海绵,挤挤总是会有的。”吃完早饭,浑浑噩噩的上完四节课。她心里腹诽着“难道所有复习都是这样——做题,改题再背题”真是无聊透了。
她抱着书来到餐厅,边吃着那清淡到已尝不出味道的食堂饭菜,边在嘈杂的人群中看书。十二点二十,午餐时间还有十分钟,她匆忙倒掉剩下的饭菜,急匆匆跑回了宿舍,还没怎么收拾,午休铃就响了。柳言言没有休息,而是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拿出资料复习。还有四十分钟,她放下书准备睡觉。一闭上眼睛,脑中就是各种声音——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缓慢刺耳翻书的声音,还有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尖细的呵斥声。四十分钟过得很快,柳言言揉着脑袋想着那个短短的奇怪的梦:她梦到自己被困在迷宫里,任她绞尽脑汁也走不出去。走着走着,她忽然拿起一把直尺解着地上密密麻麻遍布的三角形。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因为她隐约记得,她还抱怨过上厕所的舍友声音太大,影响她解题。
容不得柳言言多想,她已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那个同学们笑称“灭绝师太”的历史老师拿着书站在讲台上。“好吧,又迟到了。”
师太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只要在她进教室后到的同学均算迟到。”
柳言言叹了口气等着她说话。
师太抬头冷冷地瞥了柳言言一眼说,
“今下午一篇论文交到我办公室。”
柳言言不敢说话,冲着她点了点头。待她转过头去,捶着脑袋快步走进教室。做了几套题,又用课间写完了师太罚的论文。送到她手里时又被狠狠的教训了一顿。晚上吃饭,她看见几个低年级的学弟学妹鬼鬼祟祟往超市跑。柳言言笑了笑,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为了节省时间跑去吃食之无味的食堂。
夏日的晚上最容易昏昏欲睡,柳言言止住瞌睡,好不容易熬过了三节晚自习。宿舍关了灯,柳言言在被窝里,簌簌的汗水滴在纸上,她关掉手电扯开被子合上了复习指导。十一点了,柳言言闭上眼睛,数不清的公式,长得差不多的英文字母还有那乱七八糟的汉字在她脑中飘来飘去。她翻来覆去,破旧的木床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烦的她更加睡不着,干脆起身,拿出了二模试卷,仔细的看着上面的错题。
“哎,又没达线,明天回家该怎么交代。”
淡淡的月色透过窗户映到床边,一声叹息微不可闻。
周五放学,柳言言坐了半个小时公交车回到家中。
推开房门,妈妈急急的接过行李问,
“听说你们二模成绩出来了,考得怎么样?”
柳言言没反应只淡淡的说了句,
“我饿了。”
“看我急得,来,言言,我煲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补补营养。”
餐桌上,柳言言看着泛着油光的汤,一阵反胃。
“得有两个月了吧,一回家就喝这么营养的东西我还真是受不了。”
她虽在心里抱怨着却还是接过了妈妈递过来的汤慢慢的用勺子搅着喝。
“成绩怎么样?”
爸爸慢条斯理的吃着饭,漫不经心的问道。他的话里好似带着威严,压的柳言言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知道敷衍不下去了,于是小声说,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是怎么样。”
爸爸放下筷子,不再吃饭,目光炯炯的看着她。
“就差十几分吧。”
柳言言咬了咬牙,没敢将那十八分的巨大差距说出来。妈妈却惊得甩掉了筷子,本是扔在桌子上的,许是没稳,又顺着桌沿,滚下餐桌,一路滚到桌角,柳言言默默盯着那根白底红花的筷子,她记得那是上年她和妈妈一起去超市挑的。
“上次不是只差六、七分吗,怎么没进步反而退步了?我听说以前你那个处处不如你的小学同学人家两次模考可都是超了分数线二十多分,柳言言,你到底在学校干什么!”
妈妈的声音微微颤抖,一张白胖的脸因为生气涨得通红。柳言言烦透了这些比较,这些唠叨,放下碗筷,走回房间,重重的将门摔上。门外传来爸爸的怒吼,
“柳言言,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妈妈还在唠叨着,
“这孩子,以前小学学习多好,乡里乡亲谁不知道,这下,要是考不上重点高中,比不上她以前同学,我们还怎么有脸出去见人。”
妈妈的絮叨吵的柳言言头痛,想看书怎么也看不进去。她想躺下休息,可是她发现,即使没有周遭乱哄哄的环境和灼人的温度,她还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柳言言失眠了,确切的说,是得病了——神经衰弱。发觉这一问题,距离中考只剩一个月的时间。柳言言觉得没什么不好,至少她还多了复习的时间,不是吗?
还有三十天,中考这场战争就会正式打响。环顾整个校园,到处是刻意放慢的脚步,提着大包小包看望的家长以及夹着书本匆匆跑过的身影。树上的蝉仍扑棱着透明的翅膀成群结伴无所顾忌的叫嚷着,只是声音不再刺耳,越发低沉。
柳言言的日子没有变化,依旧是三点一线的重复着,宿舍—教室—餐厅。只是睡觉的时间少了,因为她闭上眼睛就有数不尽的东西冒出,在她脑海中敏捷的跳动着——妈妈的唠叨,老师的呵斥又或是课本上一道解不出的难题。她试图在脑海中想像出一个框框,把它们全都束缚住,可惜没什么用,只片刻他们又尽数越出。
每当在这个时候,柳言言就会变得清醒,只好起床复习,然后待大脑运作超过负荷后再次躺下睡觉。柳言言发现她越发分不清梦与现实了,起床洗漱时她会拍着自己的脸看着镜子用很长时间来思索一件事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在梦里出现过的。神奇的是,柳言言白天居然也不打瞌睡,就好像有一根弦在脑中紧紧绷着,不困不累,周而复始。
当所有人都在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的时候,时间却丝毫不给面子“嗖”的一声窜飞。鲜红色的中考倒计时定格在了“零”。这该是怎样的一天啊。那一天,父母看她的眼神似乎多了些期冀;那一天,土不拉几的绿色校服也变得顺眼起来;那一天,她用蓝色的圆珠笔在日记本写下两个字“中考”。
于是这场战争就这样被拉响了。
这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啊。数百万学子背上书包,走进考场,奋笔疾书,书写人生路上浓厚的一笔。一场,两场……语文,英语……数学考试结束时,柳言言随着人群回到集合地点,望着她空洞的眼神,一向严厉的带队老师竟然给予了她一个亲切的微笑。那该是多么温暖的一个笑啊,那时她想也许这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时刻了吧。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整整三天时间。柳言言回家倒头就睡,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梦里。成绩出来了,二十三分,她离他们给的目标还差二十三分。电脑屏幕蓝色的光打在柳言言脸上,她表情平淡,无悲无喜。爸爸恨铁不成钢的咒骂着,唰的一声拔下了电源插座。电脑屏幕的光骤然熄灭,没有映出她在一瞬间苍白的脸。柳言言默默转身,打开家门,没有人阻拦。
晚上十点,她就这样离开了家,一个人在乌黑一片,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游走。远处放起烟花,五颜六色的火花绽放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痕迹,继而又消失不见。柳言言想起了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大汗淋漓的她;想起了妈妈一直做的排骨汤,想起了那个温暖的笑。她心头一紧,不知怎么的就哭了出来。
原来,一切的从容不迫都是伪装,当所有努力化成泡影,当所有期望变成失望,那些痛苦也无法抑制的涌了出来。月光下,一个矮小的女孩蹲在墙角紧紧环抱住自己,满脸泪水,低低啜泣,任风将声音吹散。
泪水打湿了枕头,柳言言拿起一旁的水杯打开杯盖全都倒在了枕头上。
“你床上怎么都湿了。”
“哦,不小心把水杯打翻了。”
“35套班服,还少一套,你们谁能先不要了。”
班主任的目光看向柳言言。不知道谁带头喊起她的名字。
“我无所谓。”
柳言言面无表情走出教室,身后传来讥笑的声音。“呦,还真以为自己是高冷女神啊……”
一只破茧失败的毛毛虫拖着惨败不堪的身躯望着花丛中翩飞的蝴蝶。然后,缩进同样残缺的茧里。那茧却像被一丝一缕,抽取了空气,密不透风,一点一滴,遮住了阳光,暗无天日。
那些埋葬在青春里的秘密啊,终究只能成为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