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
我是不太愿意去写这个故事的。
但是阿婆说,没关系孩子,你写吧。
阿婆,我凭什么去写你的故事?你又凭什么相信我能把它写好?阿婆叹息,孩子,这些事总该有人知道……在这个冬天的午后,阳光和煦,阿婆眯着眼睛,满足的晒着太阳,安逸的仿佛前半生也是这么顺顺当当过来的
好了阿婆,我写,我写。
一九六一年的秋天,在广西一个大户人家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全家上下喜气洋洋,给女婴起名“陈秋生”,秋生便是阿婆,一个富庶人家的女子。六十年代初的中国,正处于自然灾害的时期,被饿死的人不在少数。幸而阿婆家家底较为殷实,才让她平平安安的度过了那段时期。
阿婆的父母很是疼爱她,让她学习琴棋书画,教导她要知书达理。那时,阿婆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如果生活是一出剧本,那么按照接下来的情节发展,阿婆再过几年就应当嫁了个门当户对的家庭,从此与丈夫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但是生活从不按你设想的来,更何况是在风雨飘摇的七十年代。命运只会扔出一个又一个炸弹,炸的你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一九七四年,阿婆的父亲被人诬陷,那一封潦草的检举信,语焉不详地列举了阿婆父亲“可能是反动派”的几个证据,就是这样一封没有事实依据的信,把阿婆的父亲送进了地狱。一夕之间,这个家庭失去了主心骨。树倒猢狲散,曾经受过陈家恩惠的人一个个翻脸不认账,恨不得把关系撇的一干二净。
人性本就凉薄,况且是在动乱年代。
陈家所有的财产被没收,只留下一间空空如也的屋子,阿婆和母亲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太多时间伤心,她们和其他人一样下地干活、喂猪挑菜,等着分配到的一点点粮食来维持生活。阿婆讲,因为那时候不分白天黑夜的干活,又经常吃不饱,导致身体严重的营养不良,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
本是少女最天真烂漫的年纪,阿婆却终日隐忍苟活,得过且过。
后来,到了一九七六年,这场十年浩劫终于结束。全国上下开始拨乱反正,企图用一句“你们没错”来安慰被侮辱鞭笞的知识分子,那些在泥沼里挣扎过的岁月被一笔带过,风轻云淡的好像未曾发生过。
阿婆的父亲回家时已然奄奄一息,这两年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陈家再也不是当初的陈家,对阿婆来说,那些欢乐且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从陈家落败、从父亲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起,阿婆就彻底长大。
不管怎样,人总是要吃饭的,阿婆去给有钱人家做女佣,得到的薪水几乎全部给父亲抓药,父亲不止一次的抓着阿婆的手,颤颤巍巍的说:“秋生,是我连累了你们娘俩……”阿婆只温柔的摇头,继续给父亲喂药。
日子本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阿婆转眼就到了十七岁,干活、抓药、回家组成了她的生活,阿婆心想,再困难都会过去的,父亲一定能好起来。只是这命运从不听你辩驳,生死浮沉,全靠它一手操控。
阿婆要经历的苦难远不止这些,十七岁那个秋天,是她人生的一个节点,仿佛有一双手将她推进了更黑暗的深渊。
那天阿婆和往常一样去做工,对面驶来一辆汽车,那个年代,在偏远的西南地区,汽车并不多见,阿婆便多看了两眼。阿婆说,如果早知道那是人贩子的车,她说什么也不会看的。阿婆像一只小鸡崽子一样被拎上汽车,嘴里被塞上棉布,眼睛也被蒙住,身体动弹不得。
那真是阿婆最绝望的一天,没想到早上和父母一别,就是一生
阿婆在颠簸的汽车里待了好久,大概有几天几夜的样子,她推测应该已经出了广西,要把我卖到哪里呢?阿婆惶惶然。
又过了一两天,这群人贩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阿婆和其他被拐卖来的姑娘被揪下车,她们终于重见天日,却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是离家几千公里外的一个省份,山东。逃?当然想过。阿婆亲眼看见一个逃跑的姑娘被抓回来,人贩子挑断她右脚的脚筋,让她断了逃跑的心思。那位姑娘凄厉的哭喊声仿佛是一个警告,让所有人胆战心惊。
然后就是有人被陆陆续续的带走,剩下的人说,应该是被卖给那些单身汉去当老婆,这里的男人,讨不到媳妇就从外地买,所以人贩子才把她们带到这来。
阿婆是真的想一死了之,但是她舍不得父亲母亲,她期盼着有一天能再见到他们。就是这个信念,支撑着她顽强的活着。
那一天终于到了,阿婆被带到一个偏远的小村落,一路上她都在细心打量路上的标志,以便有机会逃跑。男人姓王,大概有四十岁的样子,瘦,很瘦,这是阿婆对他的第一印象。人贩子把钱拿过来,便将阿婆推给了男人。
男人的家很穷,还是土坯房,屋子里黑黑的,窗户用破破烂烂的纸糊着,全然挡不住肆虐的秋风。院子里坑坑洼洼,连个门都没有。
男人和她说话,她听不太懂,勉强听到“好好过日子”之类的话,但是阿婆哪里能听得进去,她只想着回家。她向男人哭诉,祈求男人能有一点恻隐之心,阿婆那时候到底是太年轻,买来的东西哪有白白送回去的道理?男人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
阿婆明白了,男人不可能放她走,于是她开始想办法逃跑,但是男人每次出门一定会把门锁的死死的,任她怎么求情都没用。邻居们都知道她是被买来的,对她的求救充耳不闻。
阿婆真绝望啊,从头到脚都是绝望。
那天晚上,男人回来的很晚,阿婆被开门的声音惊醒,见男人喝酒喝的双眼通红,赤裸裸的盯着她,阿婆想逃,却被男人缚住了手脚,阿婆一直在哭喊:“大哥你不要这样!我害怕……”撕心裂肺的叫喊并没有获取同情。阿婆一直在想,活着真难啊,活着为什么这么难呢……
可能是看出她有轻生的念头,男人不在家时,就会让自己的姐姐来陪她。姐姐苦口婆心的劝:女人这一辈子都是要靠男人的,你这么犟有什么用呢?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好好过日子,生个孩子不比什么都强吗……阿婆听着这些话,思绪飘到很远,飘到几千公里外的家乡。
阿婆有了身孕,她想,等孩子生下来我就走,不让我走也得走。
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女孩,男人明显不高兴,他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孩子太小,我脱不开身,等她大一点我就离开,阿婆想。女孩三岁的时候,一次高烧不退,让她患上了小儿麻痹症,男人嫌弃,几次想把女孩扔掉,是阿婆拼死劝阻才得以保全这个孩子。直到阿婆又给男人生了一个男孩,这事才作罢。
就是因为割舍不下这两个孩子,阿婆才一次次搁浅那个要走的念头,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阿婆总是想,再等等吧,等他们长大。
这一等,就是几十年。
在农村,养育孩子不容易,何况阿婆家太穷,男人没什么本事,只能满足家里的温饱问题。但对阿婆来说,上学才是对孩子们最重要的事情,阿婆认的字已经不能满足孩子的需要,她意识到,必须得让他们去上学。
男人冷笑:能吃饱就不错了,哪来的钱让他们上学?
阿婆去捡瓶子,那种塑料的瓶子一个一分钱,阿婆一天能捡几百个,前提是要走很远。一天下来,阿婆的脚磨出大大的血泡,她浑不在意,在昏黄的蜡烛旁边数着赚来的几块钱。就这样几块几块的攒着,终于攒够了两个孩子的学费。村里人嘲笑她让男孩上学也就算了,还费力气把她那个不会走路的女儿也送进学校。“读再多书也是个瘸子!”阿婆听到村民恶毒的嘲笑。她不在意。
就这样,阿婆靠着捡破烂把两个孩子送进了初中,高中,甚至大学。
等孩子们组建了自己的家庭,阿婆再也不需要为他们操劳。人们都说:阿婆累了一辈子,该享福了。
阿婆却告诉家人自己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要回家。
回广西。
孩子们自知母亲执拗,便没有多加劝阻,而是和她一起回到心心念念的故乡。
但是几十年过去了,陈家旧宅早已不复存在,阿婆站在街上,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她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
阿婆的父亲母亲早已去世,阿婆不在,邻居们只得将他们草草下葬,埋在了后山。阿婆在墓碑前跪了好久,只重复一句话:“秋生回来了,秋生回来了……”
阿婆这一辈子,太苦了,她的人生,像是被浸泡在苦水里,反复蹂躏过。
后来,阿婆随孩子们回来,她老了,记忆力大不如前,已经记不清这一辈子经受过多少苦难。也罢,阿婆,你且好好享受这温暖的阳光,再不提那些过往。
但阿婆记得,自己名唤秋生,陈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