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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爱

2021-01-26  本文已影响0人  女夭彦页

【九洲芳文.F】

我家就在离可庄镇两里地的地方,家前有一条叫做王二浜的河流。

在江南水乡,小河是再平常不过的硬件,谁家的附近没有一条河呢?只是王二浜显得比较宽阔一点而已,还有就是这条河的名称实在太俗了一点。

其实不一样的地方还是有很多,比如河对岸那一排人家,背后都有一大片竹林。竹林长得很高,郁郁葱葱地挡住了阳光,让王二浜的河水凭空阴郁了许多。还有竹林中稀疏的几棵树木,为了争取到阳光,拼了命地往上生长,将树冠伸出竹梢。太阳初升时,它们的影子跨过河面,不知趣地落在我家屋前的水泥地上。

在我还没明白传宗接代的真正含意时,我根本就没发现我家和普通人家有什么不一样,直到我有了个弟弟,他用难以觉察的速度一点点地扭转了我在家中的受宠地位。

在说我弟弟之前,我得先说点我家那点不上台面的事。先从曾祖父说起,他是上门女婿;然后是我祖父,是上门女婿;再就是我父亲,也是上门女婿……

也真奇怪了,王二浜北岸的这一长溜人家,硬是生女儿的多,许是因为对岸那连绵的竹林和比竹林长得更高的树木遮住了阳气的原因吧?!

我家就不一样了,家后没竹林,家前最高大的树木是和我奶奶一般年纪的一棵木樨树,又或者它和那棵会长无核杮子的果树差不多高。

我一直和妈妈一起生活,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爸爸了,久到我渐渐怀疑起他的存在。后来有一天来了个男人,他沉默寡言,但是很温和,他也成了上门女婿,家里人让我叫他爸爸。

我知道他不是我亲爸,电视书本上见得多了,我也就知道了离婚这个词,可,由得了我吗?

我逼迫着自己开心地叫他爸爸,就听闻别人说我真懂事;我尽我所能做出可爱的样子,我要讨我妈妈喜欢,讨新爸爸喜欢,讨祖父母喜欢,还有要讨曾祖母喜欢……

没过多久,弟弟出生了。

我已经渐渐明白了,一个男丁,对于三代上门女婿的李家代表着什么?若不是他的出生,我多半会当仁不让地为李家招来第四代上门女婿。

我明显感觉到了全家人对我爱的缓慢倾斜,除了已经住在相框里的曾祖父一直不曾改变的笑容。

我很不甘心,做着力挽狂澜的努力,我想尽着一切办法吸引他们的注意,还得掌握适当的尺度;我尽量乖巧着讨好每一个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挂在嘴上,一个比一个叫得甜。

我眼睁睁看着世界在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改变,可是,世界对我的爱还是像流沙般,握不住。它们在我靠近墙角转过脸、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的同时,肆无忌惮地流失着,以越来越快的速度。

对岸那棵巨大的泡桐树上,两只夜鹭恹恹着了无生气,如雕塑一般低头颓废地站在枝头。它们的脚下,树的枝干因沾染上野鸟无节制的排泄物而泛白,隔河望过去,倒像是落了场大雪,染白了一棵树。

偶尔,那几只大鸟会扑扇几下翅膀,轻飘飘毫不费力地越过河面,甚至掠过院子前的水泥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远方模糊的天际间。

我竭力做出亲热样子叫着爸爸,胜过对妈妈的热情,可我真没表面上那么喜欢他;我亲热地抱着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胜过爱我自己,可我真没那么爱弟弟。

他们都在说,我真乖巧。

只有我知道,我真怕自己装不下去,我真怕不知哪一天,我脱口叫出的不是爸爸,而是张三。

张三是我现在的爸爸的名字,看上去他很爱我,大多时候我会猜,张三会不会也在装?

现实生活中我不能叫他张三,但在我隐秘的脑海中,他们所没办法见着的地方,我可以放心地以张三称呼他,而不用一脸媚笑随着妈妈讨好他。

张三也有个女儿,当然不是我,已经工作了,我基本见不到她,不知她那边是什么情况?张三很喜欢我们李家的样子,清早出门,傍晚必定会回来。特别是我弟弟的出生,弟弟一下成了李家希望的中心,让我想起书本上看到的后宫的女子,母凭子贵,那他这是父凭子贵。

或许是我想多了,每每张三回家,总是会带回许多好菜,羊肉、大闸蟹、河虾,这些平常在我们李家桌面上很难出现的菜肴正潜移默化地变成家常。

背地里我听到奶奶对爷爷私下里的抱怨,说这个女婿不节俭。在这件事上爷爷很突兀地表达出他的意见:小辈的事少管,随他们去!又或许,他也曾在张三的位置上……我又想多了。

爷爷和张三对酌着,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张三紧绷的脸稍微松驰了些,露出些许温和的笑来。

我在不被注意的座位上,认真品读着他们的神情和话语,期望着从中可以寻找出挽回我宠溺的无上法门。

偏在这样的场景里,我发现了和我处在同一境地的人。

她是我的曾祖母,说她和我同一境地,是因为我觉察出,在这一张饭桌上,她和我一样,处在被忽视的边缘。

曾祖母当然姓李,她叫李四德。我知道这名字有点晚,是从村里发的免费体验表上看到的,还看到她的出生年份是1938年。这一定是个神奇的年份,因为我听说过三八指的是女人,真巧。

李四德真不像是女人名字,我在开曾祖母名字的玩笑,这很不好,但我喜欢这名字。你再亲的父母兄弟,对别人而言可不是什么父母兄弟,只会是张三李四,比如我妈妈的名字也神奇,李纯阳,当然,除了幼年时,我从不敢在人前提起她名字。

李四德是个纯粹的农妇,曾祖父去世后,她除了田间劳作,还去工厂打工,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到可庄北面的红豆镇献血,以换取医院里发放的些许营养费,这是后话,或许等下我可以再描述一下。现在我要说的是她八十多岁了,没有养老保险,也没房租股权专利版权什么的收入,她还在田间劳作,还在削尖了脑袋去工厂找活干,哪怕是零工,哪怕工钱低到尘埃里。

这些都是题外话,但只有说完了这些似乎风马牛不相干的事情,才能再现我家饭桌上李四德微妙的存在。

李四德总是最后一个坐上餐桌,她戴着副老花眼镜,很少说话,总是低着头很卑微的样子,怕被人注意。

我一直不明白她怎么会以这种状态出现在饭桌之上?明明,她是这个家庭的老大,明明她可以坐在主座,如杨家将里的佘太君,威风凛凛地拄根龙头拐杖。偏她挨在桌边,尽量着少占哪怕一平方厘米的桌面。

我不明白的是李四德同学连夹菜也小心翼翼着,基本只夹她面前的菜,基本不夹荤菜,不像我一直肆无忌惮地狼吞虎咽。

终于有一天,我隔着桌子站起身,挑了块大而厚实的羊肉夹住,伸长身子和手臂,把它按到低头吃饭的李四德碗中,说,太太(颜市人对曾祖母的称呼),吃羊肉,煮得烂,保证你嚼得动!

李四德错愕地抬起头,有点吓着了的样子,满脸纵横的皱纹和闪着光的老花眼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略显惊慌地说,一朵,我不吃……边用筷夹起那块肉,准备放回菜盆里。

李家的名字都很古怪,我叫李一朵,乡邻们看我笑得甜,像桃花一样,即使我姓李,也硬要叫我桃花,倒是家里人还是叫我一朵。

我要玩一下蒙太奇,李四德夹肉的筷子还在半空,奶奶在旁说话了,一朵夹你肉你就吃嘛,夹来夹去的不卫生。语气里却有点不耐烦的意思。

李四德愣住,夹肉的筷子有点迟疑,转头瞅向我爷爷。

爷爷似乎并没在意这电光火石的一秒,拿起手中的酒杯作势和张三碰杯。

张三把眼光从左手的手机屏幕上移开,一本正经的脸上突然笑容可鞠起来,赶紧也举起杯,说,喝、喝。

我在旁边看的真切,爷爷的脸上有点不高兴,不知是为什么?

李四德的筷子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点零三秒,又尴尬地缩了回去,脸上挤出小半丝不自然的笑来。

李承嗣不肯好好吃饭,把妈妈剥好的虾仁用汤勺拨到了桌面上。

李承嗣是我的弟弟,这名字很有古法的意思,我很羡慕的是他的一呼百应,就算犯错,也只会受到些言不由衷的呵斥。

妈妈好像有点生气,边把桌上的虾仁夹起来塞到自己嘴中,边侧过脸使劲剜了下奶奶。

奶奶刚好抬头和李纯阳的眼光对上,又瞬间转向菜盆中的一棵菠菜,手中的筷子也紧紧跟上,同时闭上了她的嘴巴。

爷爷和张三半仰起头喝酒,一时间桌子上安静起来。李承嗣细声说,我不要吃虾嘛!

我突然很心疼起李四德来,心里暗暗想,等我赚了钱,一定……一定是什么,我又说不上来。

时光真慢,只有李承嗣长得飞快,李四德、爷爷奶奶、张三和妈妈都在忙碌着赚钱养家,只要他们一回家,总是有足够的时间陪李承嗣玩。

我只能跟在他们后面,作势着欢蹦乱跳,尽一切机会讨好卖乖。

偶尔,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在王二浜岸对着宽阔的水面发呆,有时,会有一尾鱼跃出水面,留下一片涟漪,又渐渐消散。

做一尾鱼真好。

我真不知道天真是什么东西,在我记忆里,天真也曾如水中的涟漪破碎,曲折地荡漾开来,又悄无声息地消失无形。

李承嗣的脚步开始沉稳,他和我一样喜欢着王二浜,和王二浜水面下一切不可知的神秘事物。一个疏忽,他就会脱离大人的视线往河边跑。

还好,从我出生起,爷爷就在河边用自来水管做了一排铁栅栏,在通往河面的水桥处按了一个小铁门,用插销挡住。

那天傍晚蝉声有点紧,李承嗣又借机到河边,并且聪明利索地拔掉插销,打开了那扇通往水桥的门,恰巧被我看到。

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太太就郑重告诫过我,不能到水桥上玩,有未知的水鬼会把你拖下水的。

我不信水鬼的说法,但我还是毫不迟疑地快步奔走过去,要拉李承嗣回来,弟弟不肯,努力着要挣脱我的手,小脸都涨红了。

我俩正相持不下,妈妈回来了,看到我和弟弟的牵扯,妈妈短促地说了一句,一朵,你在做什么?!

听到妈妈的声音,我如同孙大圣等来救兵,我马上转过头,刚想说弟弟不乖、到河边玩时,我遭遇上了妈妈的目光。

妈妈的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猜疑惊惧,或许有惶恐和厌恶的成份。

我放开了拉住弟弟的手,半张的嘴这没来得及合上,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我突然想起妈妈刚才说什么来着?一朵,你在干什么?!

确实,若看得不仔细,推和拉是差不多的。

我在干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李纯阳慌乱地抱起李承嗣,她回头一脸疑惑地瞟了我一眼。

我站在王二浜岸,一时之间失去了思想。

有时我会想,我的天真就是在那个夏末,破碎在连绵的蝉声里的。

李四德还是在上班,在一家纺织厂做扫地工,顺便捡纺织工丢下的纸筒管。听说工厂的老板不肯要她了,她还是死乞白脸地赖着。听说李四德在工厂里一天干八个小时,得三十元工钱。奶奶不让她去上班,爷爷也不让,但李四德执拗着呢,不听女儿的话。

一天中午,隔壁的王婆婆过来串门,两个老太在堂屋前搬了两张矮凳聊天,我隐约听到王婆婆也在劝李四德别干了,说李四德年纪轻时“卖”血的事,说这卖血终究亏身,说李四德为这个家的贡献也差不多了,该享享清福了。

我假装沒在听,仰躺在藤椅里,拿着本书朗涌古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四德好像叹了一口气,不干活怎么办?我没什么收入,要不去找点钱,在家白吃白喝,不就更不被待见了?我隐约听见王婆婆也叹了气。

然后王婆婆起身告辞,我侧过脸,看到李四德想起身相送,挣了一下竟没能从凳子上站起,便用双手按在凳面上,支撑着费力站起,王婆婆赶紧伸手挡,说,不要送的……

我怕被他们注意,很快转回脸,王二浜对面的竹林郁郁葱葱,一只缩着脖颈的夜鹭拍扇了两下翅膀,一改原来静寂的样子,迅捷地俯冲向水面。

等它再次飞起时,我看到它的嘴里有银光在闪烁,那是阳光在鱼身上的反光。

我闭上嘴巴,用牙轻咬住下唇,原来这么个死气沉沉的大鸟还会捕鱼,原来,在水中那么自由的鱼,还有来自于天空的威胁。

年尾了,李四德的工厂发了工钱,当着女儿女婿孙女孙婿当着我李一朵当着李承嗣的面,乐颠颠地掏出一叠钱来,说,这是玄孙(曾孙,颜市人称为玄孙)玄孙女的压岁钱,一个样,每人八百。

我看到李四德笑得开心,终究脱不了那一点点谦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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