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无痕(二)
第二章
路虎拐上了土路,平日黄尘飞扬的路面被雨水淋得泥泞不堪,车轮打着滑。吴心随口说:
“幸亏开了路虎,要是开个卧车,这路就没法走了。”
“真羡慕你。”付义仁语气带着羞赧,“车还有两辆呢,不像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羡慕啥呀?这车就是专门回农村用的,有时带我妈转转那些亲戚家,平时不开。平时在街上就开十来万的卡罗拉。”
又说:
“唉,这破路,你们该修修了。”
“是啊,该修修了,可是谁出钱呢?”
把付义仁送到家,雨下得更大了,返程的路进一步恶化。吴心的技术本来不高,平时在街上走都行同牛车,在雨天的湿地里,就更显得力不从心。她歪歪扭扭地终于把车开回了院子。这时,她就有了那个想法,给村里修条新路。
只是想了一下,没有深思熟虑。
这个想法,就好比是上班族在暴雨的街头拦不到出租车,就默默地赌咒,就算借钱也一定要买辆车;就好比玩了一天游戏的中学生,睡下时,才想到功课没做,就暗暗地发誓,即使诱惑再大,也绝不玩游戏。但赌咒买车的后来并没买车,发誓不玩游戏的后来又玩游戏了。
让这个想法强烈起来的,是吴母的话。
睡下后,吴心睡不着,就抱着被子跑到东房。抱了被子,她却没盖自己的被子,而是钻进了母亲的被窝里。吴母的房子是北方农村典型的户型,俗称“一进两开”,正门进来,是个小客厅,后面是厨房,这是“一进”;东西各一间屋子,这是“两开”。吴母平时住东房,西房留给吴心住,因为吴心不习惯睡炕,就摆了一张床。
“去去,死丫头,你不是不喜欢睡炕吗?”
吴母假意地埋怨着,一边把吴心往外推。吴心死皮赖脸地挤了进去,说:
“妈,哪有你这样对待女儿的,人家想你嘛。和你在一起,就算是睡猪窝我也乐意。”
“越说越没正形,你才是猪呢!”
“哈哈。”
吴心还是钻了进去,把被子盖好。吴母趁机开始说教:
“你呀,就应该早早成个家,每天就不用一个人睡了。想撒娇,给你男人撒去,不要给我撒。”
又说:
“哪有这么大的闺女还和娘挤一个被窝里的。”
“我就喜欢和你睡。”
雷声渐渐远去,雨声也稀疏了,但两人睡不着,吴母便给吴心讲村里的一些新鲜事。
“老王家的玉米让老张家的猪儿子拱了,老张家不赔,老王就把猪儿子抱回自己家,结果两个月后猪害了一场病死了。老王搭进了不少粮食,损失更大了,就把老张家告到乡法院,法官们哭笑不得,没法给判理,费了好半天劲才把老王家的人劝回去。”
吴心笑得腿脚乱蹬:“哈哈,太有意思了!”
吴母说:“谭过继家的丫头考上大学了,省城的大学,说是重点。”
吴心说:“是吗?就是那个谭蓝吧。她的名字可真好听,听着就透着文化气息,果然不一般。”
“唉,可惜这孩子估计上不成大学了。”
“为什么?”
吴母说:
“谭过继家一直穷,三个儿子又没本事,娶媳妇让他家背了三十多万的债,还有很多高利贷,一来没钱供谭蓝上大学,二来想早点把她嫁出去,得些彩礼好还债。正好他家城里的亲戚引来一个男人。”
吴心吃惊地说:“啊,莫非真要把谭蓝嫁出去吗?”
母亲说:“可不就是嘛。”
又说:
“那个男人我见过,离过婚,好像三十多岁,带着一个孩子,不过确实很有钱,在县城开着一家超市。他答应替谭家还清所有的债。”
“谭蓝今年才二十吧?”
“二十是虚岁,周岁其实才十九。”
吴心听得心里难受,愤愤地说:
“真是愚昧!”
吴母说:“村西的宁三强死了。”
吴心震惊:“啊!你是说我的那个同学宁三强?”
宁三强是吴心的小学和初中同学,不过他念完初中就退学了,在乡里开了个种了站。他头脑灵活,会精打细算,没几年就把事业做得有模有样。部分同学曾在县城聚过几次会,吴心见过他,俨然一个成功人士。好多次的同学聚会就是他组织的。母亲说:
“嗯,不是他还有谁?”
又说:
“那孩子也可怜,开种子站挣了不少钱,买了个小车,死就死在这个小车上。”
接着说:
“有天晚上他喝完酒开车回来看他妈,天正下雨,路滑,他又开得快,撞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推土机上。”
又说:
“可也怪了,车没事,人没了。”
吴心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在刚才,她还开车走了那段湿滑的路,想想都觉得后怕。不过吴母并未对那段路表示不满,他把宁三强的死归咎于“鬼撺的”,意思是不由人控制。这是农村人的哲学,喜欢用无形的因素解释那些麻烦的事。这么一解释,麻烦的事就不麻烦了。
但吴心不这么认为,她觉得麻烦的事就是麻烦的事,麻烦的事就得想方设法改变,而不仅仅是出了事以后再解释。所以,她给村里修路的想法就强烈了。但只是强烈,还没计划要付诸实践。
第二天,吴心是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的。
她一惊而起,母亲已不在身边,天已大亮,阳光透进屋里来,把温暖和一丝湿气也带进了屋里。她下了炕,到外屋,见母亲正在厨房里忙乱,便问:
“妈,一大清早的是谁在哭?”
母亲边擀着面边说:
“还能有谁?隔壁的谭蓝么,这不马上要开学了,她家还没打算让她去上学。她就和家里人闹,这几天闹得更频了。”
又说:
“今天还好,有时半夜三更地吵得人睡不成觉。”
吴心哦了一声,赶忙回西屋梳洗,连妆也没化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吴母问:
“心心,你要去哪,马上要吃饭了。”
吴心说:“给我留着!”
就头也没回地走了。吴母追到门口,吴心已不见了,埋怨:
“这孩子,亏是没嫁出去,这么大了还疯。”
回到厨房,把已经擀好的面又揉成面团,放进盆里闷着。
吴心到了隔壁谭过继家的院子。院子里除了谭蓝一家人,还有谭蓝的大哥谭大福,还有村主任王恩奎,令吴心意外的是,付义仁也在那里。谭蓝站在院子当中指天骂地,情绪很激动,说话的声调也变了。谭过继蹲在门口一言不发,不停地抽烟。吴心起到付义仁身边,问:
“义仁,这是咋回事?”
付义仁苦着一张脸,冲谭蓝努了努了嘴:
“谭蓝又闹着要上学,她爸她妈劝不住,让我和主任来劝劝,我们能咋劝?”
又说:
“谭蓝的要求没错,但她家也确实有难处。”
顿了顿,又说: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能顾得了谁?”
看来付义仁在村里的威望还挺高的,威望不高也不会把他请来断家务事。王恩奎的威望来自于权力,付义仁的威望却来自于金钱,所以历来人们追求权力和金钱,道理就在这里。谭蓝的情绪完全失控,撕破嗓子高吼着:
“大嫂、二嫂、三嫂,你们来啊!”
又吼:
“你们来看看这个可怜的小姑子,因为娶你们把她上学的权利都剥夺了,还要把她卖给一个半截老汉!”
继续吼:
“你们来呀,来呀,怎么都藏起来连个屁都不敢放……”
她的声音很大,估计全村人都听到了。她的三个哥哥住得不远,一个在她家的隔壁,另两个在她家的房后,三个嫂嫂不可能没听到。不管她们听到没听到,反正都没过来。只有老大谭大福过来了,却不表态。谭蓝哭着吼:
“我从小在这个家也出过力,我也在大夏天窝在太阳底下割过麦子,我也在半夜三更起床到地里追过肥,我也在冰天雪地里提着篮子抛过茬茬(北方一些农村煤炭资源紧缺,就用农作物的根茬做为取暖的材料,俗称茬茬)……你们什么都没做,就把这个家下三辈子的钱都拿去了,你们安心吗?”
吴心听着心酸,在农村长大的孩子,谁没有过这样的苦难经历?这时,给村里修路的事,就暂时搁起了,想着谭蓝的事。她是没考上大学,她要考上大学,母亲虽是一寡妇,但再难也肯定会把她供出来。由自己想到谭蓝,就觉得她挺可怜。王恩奎开口了:
“谭蓝,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理解你的心情,你说得都对,叔不能怪你。”
转折了一下:
“但依我看,你爸你妈也是为你好,就是因为你受了太多苦,这才给你找了一个好人家,让你好好享福,让你把以前受的苦都补回来。”
谭蓝冲着王恩奎吼道:
“那不是享福,那是噩梦!”
又厉声质问:
“噩梦,噩梦你懂吗?”
王恩奎说:
“哦,我不懂,农村人没文化。”
偃旗息鼓地蹲下,点起一支烟。谭蓝还在叫骂,吴心走过去,说:
“谭蓝,你冷静些。”
谭蓝看到吴心,怔了一下,但旋即又吼了开来:
“我冷静?遇到这种事你让我咋冷静?”
又说:
“心姐,我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大我十几岁的老男人,还要给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孩子当妈……”
吴心把谭蓝拥进怀里,伸手抹着她的眼泪:
“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委屈。”
又说:
“遇到问题咱们解决问题,吼叫没用。”
谭蓝这才停止了吼叫,伏在吴心的肩头仍哭个不止,不过消停了许多。吴心又安慰她了几句,便放开她,转向谭过继说:
“谭叔,人家的孩子考不上大学坑得要命,谭蓝好不容易考了个大学,还是重点,你咋忍心不让她上呢?”
又说:
“你要知道,你的这个决定,等于毁了她的一辈子。”
谭过继叹口气,扔了烟头,又续上一支,抽了两口,说:
“这道理我懂,我又不是三岁娃娃,咋能不懂?”
又说:
“吴心,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钱是硬的,拿不出来就是拿不出来。大学不让白上,大学的饭不让白吃,大学的老师不会白教你,都要钱啊!我倒是想把我们老两口卖了供她上学,可是没人要啊!”
“谭叔,不说这些气话,卖了你也卖不出多少钱。”
“可不就是嘛。”
吴心想了想,暗自做了个决定。这个决定还没有考虑成熟,她就说了出来:
“谭叔,谭蓝上学的费用你就别愁了,由我来出。”
谭过继吃惊地张大了嘴吧:“啥?”
吃惊的不止是谭过继,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到了,尤其是付义仁。他轻轻叫了一声:“吴心!”
谭蓝的大哥谭大福也僵住了。谭蓝哆嗦了一下,伸进嘴里的手指差点咬住。王恩奎站了起来,两眼发直地盯着吴心,说:
“吴心,我没听错吧?这可开不成玩笑的!”
又说:
“你不在村里不清楚,她家已经闹腾了一个来月了,就差闹出人命了。”
吴心笑着说:
“王叔,你没听错,我也没开玩笑。”
又加大音量说:
“我再郑重地说一遍,谭蓝上大学所有的费用都由我来承担,直到她毕业,而且不用还。”
又说:
“这回听清楚了吗?”
谭蓝激动地抓住吴心的手,说:
“真的吗,心姐?”
又说:
“你告诉我,你不是在骗我。”
“我本来就不是在骗你。”
谭蓝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扑在吴心身上,把她紧紧抱住,眼泪比先前更汹涌地奔流而出。她语无伦次地说:
“心姐,你真好,你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妈妈,你是我的姐姐,”
又说:
“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就像你那样做大事挣大钱,将来好好报答你。”
吴心也受到感染,眼睛涩涩的,像哄孩子似的拍着谭蓝的肩膀,说:
“可别像我这样,我都没考上大学呢。”
又说:
“就从这点上来说,你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
又说:
“你在省城读书,我的公司就在省城,我们还能经常见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