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响河(96)
第六章
16.
住院的这些日子,响河觉得何峪风对自己格外好,简直可说是有求必应,百依百顺。
晓江说人活着总得有人疼,响河剥了一瓣黄岩蜜橘放进嘴里,瞅着她不以为然的神情,琢磨了一阵,发现原来这是有男朋友的正规待遇,压根不足为奇。
响河忽地有些窃喜,觉得生病真好。
最近吃得多动得少,有点便秘,手机在外面叫了两三遍,响河的屁股硬是粘在马桶盖上起不来。等到麻着腿从卫生间出来,何峪风已站在床前等了有一会儿了。
“你来了啊。”响河对他的到来一点不惊讶,最近他得空就会来陪她玩游戏解闷。
她走近他面前,脚背还是不自觉地弓着,何峪风只是淡淡地望着她,眼神晦暗不明。
换做往日,他会过去扶她。
响河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一时说不清道不明,抬头看他正拿着自己的手机,笑着问,“谁的电话?”
“王律师的。”
“哦——”尾音陡然一转,响河与他四目相对,心里一慌,“估计是问我身体怎么样吧……”
“不然呢,难道还有其他事要找你?”
“哪有什么其他事。”响河要回手机,扫了一眼屏幕,确定没有短信后把它放到一边。
“不回一个?”
“等会回也行。”
“还是回一个吧,毕竟是长辈。”
响河讪讪而笑,心想今天何峪风是舌头长刺了吗,句句戳中要害。
正左右为难,何峪风忽然转了话头,“今天还下棋吗?”
响河舒了口气,想都没想道:“必须啊,上次是因为我困得很才会输给你!”
五子棋,谁先到五颗谁就赢,一局定胜负,赢的人随意开条件。
“我不在的时候林泽生来过吗?”
“你不在的时候顾恒在,顾恒不在的时候晓江在,晓江不在的时候……”
“所以他这几天都没跟你说上话?”
“嗯,想想也是可怜。”
“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
“唔……”响河不知回答什么好,只听一记清脆的落子声,何峪风冷声道,“你输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何峪风已摸透了她的棋路,只要稍稍使个障眼法,再扯些别的转移注意力就能轻而易举地赢过她。
响河第一次输得这么快,一时难以接受。从棋面上回过神,她十分纠结,“你这次不会又要我每晚十点前就把手机给护士吧?”
“……”
“我知道老是看手机不好,但是晚上真的好无聊啊,凭良心讲,你也做不到晚上不看手机就睡觉对不对?”
“其实如果你存心想骗我,和护士站打个招呼,我也是不知道的。打赌而已,何必这么认真。”
“那不行,愿赌服输,况且你输的时候我可都是真心使唤你,真心敲诈你,真心捉弄你……”
“原来都是真心的啊……”何峪风叹了口气,神色凄凉。
响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说病人最大嘛,下次你生病,我一定随叫随到,随你使唤嘛!”
何峪风陷入沉思,响河不知他这次又要出什么怪招,诚惶诚恐道,“我这么说可不是咒你,我当然希望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咯……所以你快说啊这次到底要我干嘛呀?”
“那就真心地,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吧。”
“嗯?”
“四月里,我们救起来的那个女高中生,她是谁?”
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是自卫本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放下过去,才能一次又一次给自己前进的勇气。出院那天降了温,响河感叹果然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正打算换上晓江拿来的厚毛衣时,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停了下来,开始端详起身上发青的淤痕。
这小半个月来,虽然林泽生几次出现在病房门口,可她的内心十分平静。
失眠的夜晚,她想通了很多事情。她虽然曾绝望过,但到底与晓岑不同。她没有爱过林泽生,她的心不会因他而痛,所受的只是皮外伤,自然恢复得极快。
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是自卫本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放下过去,才能一次又一次给自己前进的勇气。
响河想,是时候与林泽生见一面了。
林泽生从病房里出来时,何峪风将一本泛黄的笔记本递给他。
笔记本的封面上印着梵高的画作《杏树枝上盛开的花朵》,那对林泽生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
那是响河一笔一划手抄的诗集,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也是他丢弃了十年又记挂了十年的宝贝。
“这本……这本”林泽生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它怎么会在你那里?”
那日在杨坞老家,响河以为在书房外偷听的人只有谢宇婷,因而假意与顾恒亲近,为的是通过谢宇婷的嘴,将两人暧昧的消息传到叶老的耳朵里,却不知,站在卧室门口的除了她,还有何峪风。
书房的门是一面旋转的双面镜,朝外是镜,超内是玻璃,自顾恒进去后,玻璃那一面就被转到了书房外。
何峪风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耳鬓厮磨。
之后,他又回到那里,无意间看到了这本笔记本。整整一本笔记本,都是响河最喜欢的诗歌,从初夏到深秋,每晚一首,从不间断。
而这些用心抄写的诗都是送给一个人的,那个人叫做林泽生。
何峪风当然不会把它的来历告诉林泽生,如果说他曾介意响河的心里有过谁,如今他只觉得自己已和这本落灰的诗集一样,终将成为她的过去。
林泽生接过它,恍若隔世。
十年了,他做梦都想找回它,可是再见到它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嗬……我就知道她不会真的丢掉它,我知道。阿姨每天六点去清理垃圾桶,那天我五点钟就起床了……里面那么多垃圾,为什么偏偏没有笔记本?我知道的,她就是嘴硬心软,她就是爱跟我闹别扭。”
正如林泽生猜测的那样,那晚响河去而复返,捡回了笔记本。那是她喜欢的东西,是她珍惜的东西,是她的心血,怎么可以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
可是自尊又怎么允许自己再把它还给丢弃它的人?
是,她是狠心,但她不是没有心。她不想受伤,更不想承认自己受伤,难道这也有错吗?
林泽生又何尝不明白呢?他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他只是一直对不幸福的她,心存幻想罢了。
“不管你对她存了什么心思,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她不希望你跟自己过不去”,何峪风意有所指,“但原谅是一回事,能不能继续做朋友是另外一回事。”
何峪风说响河既然愿意见他,心里一定有了决断,尊重她的决定,或许才是对她最好的补偿。
林泽生心如死灰,苦笑着翻开诗集。
笔记本第一页,端正秀丽的字体印在眼前——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中文博大精深,朗读时停顿的位置不对容易产生歧义。也因如此,很多诗歌在不同的人眼中便有了不同的含义。
可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当响河小心翼翼地点下这个逗号时,她并不知道,这样的断句,一断就是十年。
原来,她已经喜欢何峪风,十年了。
“果然是你。”
藏在响河心里的人,果然是你。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在写这些诗的时候,是动了什么样的感情。”
“那天下午下雨了,她在看台上撑着伞,留到最后才走。”
何峪风皱着眉,不知所云。
“我以为她是要收拾班级垃圾,所以就在不远处等她,打算帮她一起收拾。我看到她往下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身子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她把雨伞撑高了一点,右手紧握着拳,很紧张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
“下雨天的秋季校运会,你还记得吗?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跳高比赛不过是走个形式,因为第一名毫无悬念。”
“你到底想说什么?”
“响河她吧,真的是个傻瓜。后知后觉,又很会隐藏自己。她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上你了,却还天真地把这本诗集送给了我,哈哈,你说这多可笑啊……”
何峪风深吸了一口气,“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
“过去?好像还没过去吧,有些事就算过了十年也还是过不去的。”
病房里进进出出不同的人,有闺蜜有朋友也有同事,不论对谁,响河都表现得随和周到,一点也不生疏。可是只有在面对何峪风的时候,她才会露出羞涩而甜蜜的笑。
那是恋爱中的女人才会有的笑容。
那是情动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