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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立身

2021-08-08  本文已影响0人  王叁
雪、树

【一】

天已经暗了下来,我没注意,就像是突然一瞬间暗下来似的,没有任何防备,我抬起头看着天,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潮湿的味道,快要下雨了。我在一株需要三人才能勉强怀抱的古树下坐着抽烟,我在等杨曦回来,他刚刚去买水了。

我俩刚干完活儿,出我俩之外还有五个人。是给一位姓邢的老太太装修她儿子刚给她买的房子,只给她一个人住,还雇了一位护工以便帮自己照顾她。邢老太太看起来有七八十岁,老伴儿是军人,已经亡故,是当地令人崇敬的烈士。她脚步轻盈,身体硬朗,头发是卷曲的,已经花白。身上穿了一件很显富气的黑红金三色连衣裙,脸上还戴了一副带有金链的金边眼镜。尽管这位邢老太太看上去如此的健康精致,却依旧被旁边一位身高在一米七以上的面容姣好却又有一丝憔悴的中年妇女轻轻搀扶着。

她们只是来看了一眼,临走时还问了问具体完工时间和安全入住时间,我跟她们说:再有一个星期就可彻底完工,至于入住的话,得看通风情况,这跟天气有很大关系。中年妇女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扶着邢老太太走了,想来是离这儿住得不远,甚至很有可能是楼上或是楼下,抑或者是在对面。我见过很多有钱人,他们置办房产时,总喜欢这么搞。干活的时候杨曦说:“她儿子真孝顺。”我听了说:“是啊。 ”

这年头,孝子不容易做,换句话说应该是不容易做好,一不留神就会做错犯错,然后带着悔意寥度余生,人们总是擅长犯错,错了又不知道怎么改,然后活在悔意之中无法自愈。话说回来,现在能做到他这样的孩子,确实已经少之又少了。八点多才结束,只剩下墙面和天花板了,一个星期差不多能完工。

月亮本来在天刚暗下来的时候是亮的,但此时已经被乌云完全遮盖住了,准确又迅速,正巧。要搁在以前可能我会咒骂那群顽皮的乌云,现在应该不会了。

我正放空地搓着沾在手上的石灰碎屑,放松地翘着二郎腿,这时杨曦回来了,他浑身比我惨,黑色牛仔裤已经完全变成白色的了,东一块西一块,像一幅黑白山水画。而我穿的是短裤,好洗,再洗个澡就行了。杨曦向我走过来,眼睛却没在看我,而是在看着不远处的里面的那条夜市步行街,他递给我一瓶冰红茶,说:“立身,给。”我接过一看,说:“不是水吗,咋换成冰红茶了?”杨曦说:“嗨,喝水家里有的是,刚干完活儿,喝点这个吧,冰镇的,爽。”我点点头,拧开喝了一大口,确实很爽。杨曦问:“现在回家?”我抬头看他,说:“那不然呢,你想去干啥?”杨曦贼眉鼠眼地说:“要不,要不咱俩去逛逛?”我说:“去哪儿?”杨曦指着北边的夜市,笑着说:“那儿?现在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我朝里面那条街看进去,想了想,点点头说:“反正也没别的事,就去转转玩玩吧。”我踩灭了烟头站起来。

可在我的印象里,杨曦并不是那种喜欢热闹的人,反而很亲近自然和安静。我俩少年时,经常出没在村庄附近的山山水水之间,我一度戏称他为“水的儿子”,每次出去玩耍都会在湖边河边处逗留许久,然后他就耐不住性子,下水摸鱼,有时摸上来泥鳅有时是小蛤蟆,一般这种工作都是他做,我不敢下水,因为我更小的时候被水里面的东西搞怕了。我还隐约记得那时我刚上小学,周末,父亲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和母亲去两公里外的一片小湖游泳,我们每次都是下午傍晚时才去,印象中,那片湖真绿,可绿的见底。湖下铺着很多鹅卵石,还堆放着脑袋大小的形状不规则的石头,上面长满了暗绿色的光滑的苔藓。

父亲是修车工,他把摩托车内胎用脚蹬的气管子打上气儿,以此充当我的游泳圈,浮力很大,很有安全感,只是唯一的不足就是那凸出的金属充气口,咯的肋骨和脊背生疼。

我与父母第一次去的时候人并不算多,只有寥寥五六个大汉,可后来来这里游泳的人越来越多,以至后来有了女人和孩子。我们第五次去时,天空已经缓缓黑沉了,我脱了衣服,套上黑漆漆的摩托车内胎下水了,刚下去,我的脚就踩到了布满光滑苔藓的石头,差点滑倒,不过幸好有内胎游泳圈,不过那凸出的金属充气口又属实狠狠咯了我一下。我游了四五米就不敢再往前游了,困难地转过身子往岸边游去。感受着水的浮力,我仿佛用手拨着天堂的云。突然,右脚脚心不知道被什么刺了一下,右小腿立马就抽筋了,我身子不禁往前猛地一倾脑袋一下进到水里,呛了一大口绿水。我叫起来。有人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上岸,我的右脚心血液淋漓,被那东西咬住了,我们家乡话叫哈马皮子,官方学名叫水蛭。我爸水技了得,从十几米的湖中心一个蒙子扎过岸来,一看,那东西已经入了皮,快进了肉。我爸拿起拖鞋猛力抽打我的右脚心和小腿,我妈在旁边用手使劲摁着我的胸部,我又哇哇吐出了不少绿水。

在我耳朵灌进水的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就要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进过水,不管套游泳圈还是不套。于是之后杨曦每次邀请我跟他去河上玩耍,尤其是摸鱼摸虾游泳戏水之类的户外娱乐活动时,我都会第一时间婉拒他,跟他说我不会去,可是每次我都低估了他的软磨硬泡的本领,就算去了我也会离水好几米远,以至于杨曦每次浑身湿透,像是穿着衣服洗了个大逆不道的澡,而我每次衣服上丝毫见不着一星半点的水渍。

俗话说熟能生巧,杨曦水技也是不错,他能从三四米的台子上一头扎进水里三四米,再用蝴蝶式在深水之中往前平移十几米,他是我们这一辈儿水技最好的,也是最喜欢水的。他每次出门玩,他母亲都会担惊受怕,害怕他躺在水里回不来了。而我每次都会说:放心吧,姨,有我看着他呢。其实我从来不会看着他,因为我知道他的好水性,最起码掉进深水区也用不着我这个愣头青去救他。他母亲担心他的原因就是以为他还不会水。其实,早在当初的几年前,当年水质还好一点的时候,他就可以深入河湖中徒手捞起一条七八斤重的草鱼。

向日葵

而我从小喜欢闹市,因为人多,而我喜欢看人,观察人,就像观察生活一样有趣,甚至观察人更有意思一些。表情不一,身形不同,哪里都不一样。我学他们的表情、形态,后来我才明白,哪有什么不同,其实都是一群自己无法让自己快乐的可怜虫罢了。

我跟杨曦认识很多年了,却也没有察觉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去河边湖岸玩耍,而是混迹于各种热闹人群之中。如今我们一起住在出租屋里,很多事儿我从不问他,他也从不问我,我们两个都在等着对方先说,不管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好。可我俩谁也没主动说出口,关于那些最考验人性的话题。

我看着比我快一步跨进闹市里的他,我又点了根烟,缓慢地跟在他后面,后来我才知道,自打他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再没去过水边。

葬礼那天我也去了,我家离他家很近,跟邢老太太他儿子一样。其实葬礼前三天我就去了,杨母是在中午走的,那天中午我还没来得及吃饭,杨曦他姐就给我打来电话,说老太太已经不行了,杨曦也不行了,他姐就是医生,是临床医学的博士,人很温柔,说话很轻,个子不高,戴着眼镜,至今未婚。我没考上研,而杨曦是根本没想过考研这种事。

我到医院时,杨母已经没了,他姐趴在杨母身上痛哭抽泣,蒙着脸,全身好像都在抽搐,哭的声音不大,可气息延得很长,我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杨父坐在另一张病床上,用手扶着已经半秃的脑袋,同样看不清脸。我左右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杨曦在哪。我看周围,杨家的亲戚已经来的差不多了,我缓慢蹲在他姐的旁边,我轻轻拍拍她的背,又捋了捋,然后开口问道:“姐,杨曦呢。”她依旧趴着看不清脸,摇了摇头,不太明显,不过我能看得出来。

我站起身来,一步出门走在走廊上,左右喊着:“杨曦!杨曦!你在哪儿?”走廊里的人都向我看过来,一个个的都面色不善,并且相同的是,他们的面色都异常苍白,说不定在未来的什么时候。这时走来一位戴眼镜梳着油亮背头的男医生,跟我差不多高,他边向我走来边用手摆出请安静的手势,然后摆出看上去威严无比的姿态,说:“先生你好,请安静,医院走廊内禁止喧哗!”

我看了看他,他的白大褂杂乱无章,有一些很细节的褶皱,像被文明生物抛弃的落魄山谷,第二颗扣子扣到了第三颗的扣缝里;左摆衣角不知被谁掖到了他的腰带里。我再顺着看去,他的牛仔裤拉链没拉上,只拉上去一半,隐约可以看到他的淡蓝色内裤。

我点点头,平视着他,说:“你知道杨曦在哪吗?”他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我看到他的手有点发抖,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不过你可以去卫生间找找看。”

我说:“卫生间在哪儿?”他伸出手,他终于舍得伸出手了,可我顺着看去,他的手还是有些发抖,他说:“顺着走廊,尽头右拐。”我点点头,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走了。

到了厕所门口,我叫了声:“杨曦。”里面确实有个人,他用我异常陌生又熟悉的诡异的粗壮嗓音说:“嗯。我在这。”杨曦真的像那个禽兽男医生猜测的那样,在厕所里。没想到几天不见,他的嗓音竟变的这么粗壮了,我上手点上一根烟,拉开了最边上的那道门,杨曦正在里面,他坐在地上,双手用力抱着马桶,把脑袋深深探进马桶里,不出一点声响。我拍拍他,说:“你干啥呢?你在吃屎吗,还是你想用头把马桶堵住,不让别人再染指这个马桶?”我踢了他一脚,说:“快起来,都等着你呢。”他又用那粗壮的嗓音嗯了一声,扶着马桶缓缓站起来,吐了口唾沫,伸手按了冲水键。

他略显疲惫无力地转过身来,侧歪低着头,此刻我却对他说了一句废话:“别伤心。”说完我就后悔了,在心底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思考着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用。他走下台阶,缓缓抬起头来,他驼着背,浑身像是没了丝毫力气,他没戴眼镜,眼睛通红,眼白里充满密密麻麻的血丝,奇怪的是,他的左脸苍白,而右脸红润。

他说:“为什么。”他说这话的语气和状态让我觉得他不是在问我,也不是在问他自己,他在问天,他在问地,他在问这个十里八乡富有名誉的医院,他在问他身后的被他欺凌过的马桶。我没回答他。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接着他用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又说:“没什么,这也没什么。”即使我们是从小长到大的发小,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安慰他。甚至一开始想要轻轻拍拍他肩膀的想法也随之泯灭。

杨母被送到殡仪馆,杨曦一直跟在我身后,他破天荒地直着背,挺着腰,身子只在我后面一步的距离,我故意放慢了脚步,可他还是跟不上来,仿佛这一步的距离跟天与地的距离一样远。他没办法跨上这一步走到我前面,多年之后我问他时,他说:我没意识到跟你还有一步的距离,我还以为一直跟你并着肩呢。

当队伍到冷藏室的时候,杨曦依旧在我身后,我们都站住,我向后退了两步,看向他的脸,他戴上了眼镜,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潺潺淌着汗,我退到他身后,盯着杨曦的后脑勺,他后脑勺也潺潺淌着汗。杨母被冷藏了起来。当冷藏室的门关上那一刻,我分明看到杨曦的肌肉和血液还有全身的细胞都忽然卸了力,又驼了背。

我一直觉得人其实是由四部分组成的,头、心、生殖器,还有一个不知名字的部位,杨母被冷藏起来的瞬间,我突然感觉到其实杨曦的那部分没有名字的部位,冷了,跟杨母一起被冷藏了。而且可能不会再有复燃的机会了。

我把杨曦叫出去,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下,我点上一根烟抽起来,他坐下问:“好抽吗?”我看看烟盒又看看被点着的烟,说:“还可以。”他说:“给我一根。”我把我手里的那根递给他,他说:“新的。”我重又抽出一根给他,给他点上。据我所知,他确实是第一次抽烟,可是出奇地熟练,反倒像是一位食烟多年的老手。

天空慢慢暗下来,变得诡异,就算是不远处的十几层的楼也没有完全遮挡住,好像有人故意想让我们看见。

葬礼那天杨曦没哭,他戴着孝带,上身套了一块白布,鞋上也缝了一块白布,一步一步地走着,队伍前面有个高个子男人,岁数在四五十上下,杨父跑过去往他手里塞了些什么,那个高个子就半仰起头,对着蒙蒙亮的初晨,突然猛烈喊道:“起!”队伍开始行进起来。天还没有大亮,那声“起”惊地睡在远处草丛里的流浪狗敷衍应付地吠叫了几声,然后耷拉下耳朵,趴下,接着睡了。

我们走着。

但我并不知道终点,而我猜杨曦他也不知道。

杨曦他姐辞了工作,嫁了人,嫁到了沿海城市,之后,他姐一次也没回来过,杨曦也一次没去过。不过杨父会去,一年也就是去个两三次,每次坐高铁去,住一天,然后杨曦他姐夫再开车把杨父送回来,每回都是如此。杨父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部队里学会了开车,于是就学会了一项技能,从部队回来之后,被分配去开跨市公交车。后来杨父腿部受了伤,踩不了脚刹,就退休了。

杨曦跟我说过要自己照顾父亲,他给他姐打电话说让她跟姐夫好好把日子过好,不用担心家里。他姐让他去她那里,还说要跟他去海边玩玩,杨曦从不正面回答他姐这个问题,他跟他姐说:“你有时间就回家一趟。”

然后两人陷入沉寂。

我和杨曦走着,走进夜市,这次他走在我前面。夜市里的人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多,远远没有我以为的那样摩肩接踵,两边的门店挂着色彩缤纷的招牌,街道上,找不着源头的高亢音乐快速穿过每个角落。虽然这里很吵,不过我却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脚下走路鞋子碰撞地面发出的声音,我只听到我的。

杨曦回头对我说:“这里真好。”我正驻足看着一块酒吧的招牌,下意识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他皱着眉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块酒吧招牌:重阳一叙。他说:“这酒吧名字起的挺别致的啊。”我点点头,说:“是啊。”他说:“进去喝一杯吗?”我看向他,他正背对着一道强烈的灯光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我听出,他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其实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得反复思考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他总是喜欢开玩笑,我反复思考的原因无他,是因为他有些时候确实能把我给骗了。于是我说:“明天还得干活呢。”他摇摇头,我正想问他为什么要摇头,他小步走近我,推着我向重阳一叙移动着脚步。我正想用我仅学的蹩脚的女子防身术将他反擒,他说:“小酌,小酌。”

那还好,如果是小酌的话,我就不介意随着他的性子了,不得不说,我其实挺喜欢喝酒的,以前还在上学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喝,今天跟那个人,明天跟这个人,于是我就产生了一种错觉,那段时间,我好像把好几辈子的酒都喝完了,以至于后来因为喝酒喝伤了身体,住进了医院,养了一个多月才勉强恢复过来。

推开门,走进酒吧,里面的亮度不低,有人说话,有人喝酒,有人发呆放空,还有人昏头昏脑地打听距离他不到三米的卫生间的位置。我闻到一股崭新的味道,这气味我从没闻到过,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把它归纳成一种新的味道。借着黄紫色的略显诡异的灯光,我看到杨曦仿佛已经醉了,他的脚步变得没有规矩,眼神迷离,身上的汗毛开始跳起舞来。我想,他应该已经实现了他今晚小酌的愿望。

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我双臂交叉放在案桌上,从进来之后,杨曦的状态就不太对,感觉他醉了,又感觉他睡着了。我问他:“怎么了杨曦?”他晃晃头,说:“我也不知道咋了,有点困了。”我笑着说:“还没喝就达到小酌的效果了?”他白了我一眼,说:“滚蛋。”我又问他:“你喝啥?”他低头擦着眼镜,说:“听你的吧。“我一伸手,对酒保说:“你好,两杯黑啤。”那位年轻的酒保看着我点了点头。

正等上酒的空当,一个女孩坐在了我左边的位置上,我没注意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我突然感觉到这个酒吧的一切都富有魔力,令人窒息又沉醉。她背了一个橙红色的书包,里面好像装了很多东西。她伸过头来,对我说:“我可以坐在这儿吗?”我说:“你已经坐下了。”她说:“谢谢。”她很有礼貌,可是她的礼貌显得好像我也多礼貌一样。她扎着马尾辫,个子不高,穿了一身粉黑色的运动装,看起来很可爱又很青春活力。

她伸出小巧的右手,对酒保说:“你好,请给我一杯柠檬蜂蜜柚子水。”右边的杨曦很小声地在我耳边说:“还有这种东西?”我也小声地回应他说:“酒吧里可不一定只卖酒。”他点点头,露出异常明显的恍然大悟的夸张的神情。女孩一看到杨曦这个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她摘下书包,放到了她左手边的椅子上。这时我们的饮品都上来了。

杨曦喝了一口,他那杯加冰了,我的没加,我问他:“怎么样?”他说:“有点凉,味道被冰盖过了,有点像可乐,又有点像不是很苦的咖啡,刚喝进去就被舌头迅速吸收了,不过舌根保留住了余味,为下一次入口奠定了基础。”我说:“你他妈的倒是挺会喝,说这么细节。”我也喝了一口,确实像杨曦说的那样,我没想到杨曦还有品酒的技能,乍一听很专业。

我一口喝了大半杯,味道确实像杨曦说的那样,没有多少出入,虽然冰红茶很爽很好喝,不过这个明显比冰红茶略胜一筹,价钱在这呢,退一万步讲,即使味道没那么趁心意,我也会潜意识地觉得比冰红茶好喝。杨曦一口一口的喝,每次只喝一小口,不过速度很快,也已经大半杯了。

我发现刚才那个女孩一直在看着我,我不知所措,我并不是怀疑这个女孩是个坏人,只是诧异这样的一个年轻女孩会一直盯着我这样的大叔。我看着她,礼貌地浅笑,问:“怎么了?”她似乎早就预感到我会问她,她说:“我看你挺面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了。”我说:“那就是缘分,也可能上辈子我们认识。”她点点头,说:“可能吧。”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笑着,侧歪着头看着我,我看到她有一只虎牙和一对明显的酒窝。她的虎牙是在右边的,我也有一颗虎牙,在左边。我笑笑,说:“草率了,我叫宋立身,你叫什么名字?”右边的杨曦用胳膊肘碰碰我的胳膊,我回过头跟他说:“你喝你的。”

“武晓可。”我点点头,说:“很好听的名字,可爱。”她没点头,喝了一口她的饮料,调整了一下坐姿,反手拿起她的书包放在吧台上,拉开拉链,拿出一个厚厚的黄色牛皮纸文件袋,放在书包上,书包里只有这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我还没来得及问她里面是什么,她就说:“里面是画,买画吗?”然后端起她的饮料又喝了一口。我有点惊奇,问:“里面是画?都是你画的吗?”她点点头,平淡地承认了。她拆开牛皮纸文件袋的细白绳子,从里面掏出一叠画,我眯着眼睛看:水彩,素描,水墨画,还有油画。种类繁多,她递给我,我接过一张一张地看。酒吧里的灯光照在一张张的画上,时亮时暗,我一时竟然忘记了思考。杨曦好像真的小酌了,夺了几张,说:“我看看。”我说:“你他妈别抢啊。”同时向武晓可投入致歉的目光。她摇摇头。

我边看边说:“画得真好。你是专业院校毕业的吗?她说:“南艺。”我眼睛猛地朝着黑暗中的角落一睁,这不是我的母校吗?我说:“好巧啊,我也是南艺的。”她笑着说:“我终于想起我在哪里见过你了。”杨曦仿佛慢了一拍,说:“画得真好。”我看他,脸红润发光,眼睛却是明亮的。我点点头,轻声静气地说:“是啊。”

我问她:“这些怎么卖的?”她说:“要是都要的话,给我三百就行。”我从口袋里挖出五百,拍放到桌子上,又用手机扫了二百充当酒钱。她站起来,面朝着我,闭着眼睛,吐出一口气,然后轻声说:

“你是个好人,老天一定会祝福你的。”

我听到后,没有多说什么,把画装进牛皮纸文件袋里,夹在胳膊底下,掺着杨曦走了。

外面下起了密雨,我闻着雨的气味,很像刚才喝的那杯酒,我问杨曦:“还能站得住吗?”他点点头说:“可以。”此时我选择相信他,他能站住,他不会勉强,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他从不硬撑,我很欣慰他这一点。

我骑上我们的三轮摩托车,他翻上车斗,我把还在腋下夹着的牛皮纸袋扔给他,他接住,我点上一根烟,说:“醒醒酒再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快抽,没看着下雨了吗。一会儿该下大了。”其实我抽了没几分钟就被连续的密雨轮番灭湿了。我把已经湿了的烟往地上狠狠一摔,发动起三轮车,顿时轰轰作响,从车身上震出一大片细尘,细尘兴奋地跳起来,与刚落下来的雨滴一个个激情地碰撞。

我说:“杨曦,做好了啊,走了。”我一拧把,摩托车平稳地行驶起来。我说:“你看看那些画。”他凑近我说:“啥!我听不见!”这摩托车轰轰的声音掩盖了我的声音,我喊:“我说,你看看那些画!那些画!”杨曦说:“画怎么了?”我喊:“我买了她全部的画,你说那个女孩会怎么想?”杨曦想都没想,喊着:“这还用说,她肯定认定你是个傻逼啊。”我也喊:“别他妈放屁!”杨曦笑了几声,说:“说真的,她肯定很感谢你啊,我都被你感动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自顾自地说:“可惜啊,事实总是如同自杀一样难以如愿。”我风驰电掣地骑着车,杨曦死死地抓住车栏杆,喊道:“你他妈慢点啊!别忘了你刚喝了酒啊!操!”我没回答他,直直地盯着前方,带着土味的密雨前赴后继地摔在我脸上,我艰难地呼吸。

我跟杨曦大声喊道:

“你看看这他妈画的什么,我从没见过这么烂的画,简直像一根迎着风而不得不直立的屌毛,这真是对画界最大的侮辱,色彩交替可不是这么用的啊,如果说这是垃圾,那么垃圾本身的标准就要重新再定义一下了!”

摩托车突然开始猛烈颠簸起来,我们出了水泥路进入了土路,从大马路骑进旧公路。

杨曦两只手狠狠抓着车栏杆,然后回头喊着问我:

“那你为什么还全买了?!”

我双手也狠狠抓着车把,喊道:

“如果我不买,那么我很难保证她明天能吃上什么,或者是在后天。”

“再说了。”

我接着说。

“这可是……”

我停顿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我很清楚此刻的我的脸色扭曲到了什么程度,可我还是艰难地说:

“这是理想?”

摩托车忽然平稳了下来,可驾驶速度仿佛越来越快,我的情绪越来越高亢,我似乎忘记了我自己是谁,不过我却没有为此担忧,因为这正是我想要达到的状态。我的世界里只有风只有雨了,以至于听不清杨曦说的话。

杨曦喊:“滚他妈的,什么理想啊,说的好听,你们俩都是南艺毕业的,怎么还是一个街头卖画,一个给墙刷大白啊?要我说啊,这就是狗屁,屌用没有。那些信理想的都是傻X。”

摩托异常地突然继续猛烈颠簸起来,我也听到杨曦说的话了,可我刚听见就看见一束强光射进我的眼睛里,我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又听到了比摩托车的轰轰声更强横的轰隆声,在我听来,那声音比太平间发出的嘶叫声更恐怖心悸。有这声响在,我恐怕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突然,卡轰一声巨响,我首先感觉到三轮摩托车的前面的车轮仿佛已经狠狠嵌入了什么东西里面。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清晰无比地听到了,讲真,从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清晰。杨曦这次仿佛喊破了喉咙:

“宋立身!”

而当我醒来时,我的三轮摩托车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且还闻到一股黑色的烧焦的味道,那辆装着满满一集装箱的红色的高耸货车,半只车身已经掉进了公路壕沟里,车上的那个人还在里面死命挣扎着开着车门,然后我向前去,看见杨曦正趴在血泊里一动不动,我的左边身子动不了了,我用一只手和一只脚缓缓朝杨曦爬去,嘴里无力无声地喊着:“杨曦。杨曦!杨曦!杨曦你醒醒啊,醒醒啊!”

我好不容易才爬到他身旁,再用尽最后的力气摇晃他已经软的像摊烂泥般的身体。他依旧一动不动。我用手探了探他的鼻子,还有气。我慢慢观察着他的伤痕,他的膝盖已经碎了,双腿诡异地歪到了两边,头上不停地流着血,我用手给他捂着,马上就从我的手指缝里继续流出来。

我费力地左右寻找着能给杨曦包扎脑袋的东西,我狠狠咳嗽了一阵,忽然在黑暗中看到那些画,牛皮纸文件袋已经破了,在血泊中淌出那厚厚的一叠画,我潜意识地仔细盯着。

铃,我的电子手表响了,现在时间是凌晨十二点整。一股崭新的风潇洒吹起,吹起了我的头发,吹起了杨曦的衣角,吹起了那些画,吹起了不知多少人只有在黑夜中才敢谨慎承认的理想。也包括我的,那个曾有段时间我竟然忘记了的。

原来。

我他妈本来是要画画的啊!

我看着那些被风吹起的画,一张张飞起,我看到了在酒吧看画时没看到的东西:猎人在森林的阳光小道上与麋鹿玩捉迷藏;衰老至极的异国人乘坐着自己制造的木船独自向故乡驶去;村庄周围的麦田里的顽童像男人一样解决着今天发生的矛盾;寺庙里的刚刚化缘归来的小沙弥虔诚地跪拜在佛祖与师父之间;为了未来生活而争吵的年轻情侣因为一句叠音词而破口一笑;蔚蓝的天空之上布满了只属于历史的沧桑黑色;不明生物与世界互相理解融合。

我看呆了,最后一张画,依旧被风吹起,是武晓可的彩色的自画像。画得真像,是我错怪她了,其实她画得蛮好,比我好多了,至少她依旧还在画着。

我吐出口气,我他妈竟然看到,武晓可的那张彩色的自画像,准确来说是画上的她,咧开嘴笑了,接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非常确定她的笑容是正对着我的。

我眼中的世界时亮时暗。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赶紧再次爬上前,用手探了探杨曦的鼻子,我的心一瞬间掉进深渊,永远不会落地,再掉进永世生活在深渊里的巨兽口中,不断下坠。

在这一刹那,我猜了关于杨曦的所有愿望,觉得只有两个愿望可能性更大一点:一是让他爸好好过完下半辈子,二是让他姐回家一趟。

我猛地看向武晓可,看向武晓可的自画像。她缓缓张大了嘴,说出那句话,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那句话:

“你是个好人,老天一定会祝福你的。”

我不知道我到底用了什么神秘的这个世界不可知的力量,我腾一下站起来,更像是飞起来一样,更像是被那潇洒的风吹起来了。

我一跺脚,双手奋力摆动着前进,冲过去死死抓住正在笑着的正在说这话的武晓可的自画像,疯狂一撕,二撕,三撕,四撕,五撕………

我仰着头,迎着出起的风,接着突然下大的雨,我富有力量地说:

“我他妈操你娘的个逼!”

【二】

我在一株得需要五人才能勉强环抱的参天大树下醒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味,好像海水泡烂了朽木发出的味道,一股子热浪从我的鼻腔一直流窜至我的脑腔,然后突然一下炸开,我迷迷糊糊地双手撑着石头艰难地坐起来。

这里是一片荒地,不见尽头,只有寥寥的几棵树可以证明这里可以存在生命。我慢慢站起来开始走,我的脑袋此时还有点迷糊,我又晃晃了头,看到有一处由几块巨大石头粗糙搭成的石洞,尽管看上去并不美观,不过已经是这片荒地之中最靓丽的风景事物了。

我擅自走了进去,因为我第一时间觉得里面的未知的危险性,不足以威胁到我的生命,甚至不会威胁到我的健康状况,而情况确实如同我想的那样,里面确实没有危险。

炎热的阳光照进石洞,因为石洞的洞口不大所以阳光进入照射到的范围不大,大概只有石洞全面积的三分之一。

剩下的部分全都陷入黑暗。我从狭小的洞口进去,石洞里面里面都是一些土制的陶制的锅碗瓢盆。我向里面走去,视野渐渐变得暗沉下来,我隐约听到了石头与石头之间有规律的摩擦的声音,我竖着耳朵顺着声音寻去,终于,在石洞里的一处拐角处,我看到了一束指头粗细的光柱,光束下,安静的坐着一只猿人。

他正拿着一块薄石往一块手臂长宽的石板上刻画着什么,他头顶的光束诡异地随着他的手来回走着,给他照明,以便他完成他的创作。我走过去,他没有察觉我走近了他,从始至终他都在画着。终于我说话了:

“你在画什么?”

他抬头看我,没有丝毫震惊,无视了我与他本身最明显的区别——毛发。他摊开手让我看,我定睛看去,我看到哪里,那光束就照到哪里,石板上有四个人,两个小人两个大人。我不由感叹,说:“画的真好。”他点点头,继续上手画着,说:“是啊。”

我想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他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还没等我问他就说:“叫我阿望就行。”我点点头,问道:

“你画画的灵感从哪里来?”

他边着手画着边说:

“石头、甲虫、混浊的湖水。”

我点点头,我没敢告诉他我是个小说的,字本来就不值钱,不过很巧的是,我的灵感的来源跟他类似。但是我不能告诉他,正如我不能告诉他,其实我昨晚做了个精致非常的春梦,遗了满床的精,万一他也是怎么办?

我害怕,害怕两个根本什么都不同的人,突然就有一件事一模一样。本来这毫无意义,但这是那些高级的历史文明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惯用手段,在高大的海船上,悄然用巨大的铁链贯穿被称为醺鱼的我们,满载而归。

即使真相如此,到头来,我们只能痛恨自己。

不管怎样,我还是会相信,有些人会为了什么东西,不管那看上去多么神圣还是多么低级,他们为了那个只有他们才能清楚的东西都是义无反顾的,他们妄图用薄纱掩盖着什么,这明显是与本来以为的错误相反的错误。

我问阿望:

“你想要画出点什么呢?”

他想了想说:

“我没想画出什么,只是想画,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我能画就行了,我在这块石板上画了很多东西,可是我只有这一块石板,要想画下一幅就得把上一副画擦掉。”

我坐在地上,甲虫趁机爬上我的腿,我说:

“你相信吗,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你画很多次,每一次都能保留住上一幅画,还能开启下一幅画。”

他终于停下,抬头看我,说:

“那是天堂吗?”

他仰着头,我觉得他不是在问我,那束光照在他脸上,他闭着眼,缓缓地呼吸。

我又说:

“你画的真的很好。”

这次他没有赞同我的观点,他用毛茸茸的手擦擦脸,用胳膊擦掉了石板上的一家四口。他顿了顿,说:

“但是众所周知,技艺再精湛的画家,对大自然本身所缔造的美的表现也只是皮毛。”

我说:

“是啊。”

他又说:

“刚才石板上的是我爸妈还有我姐姐。”

我说:

“我知道,我再清楚不过了。”

他笑着站起来,说:

“跟我来。”

然后走出石洞,我跟着他又出去,炎热的太阳再次照到我身上,没过一会儿,我的后脖子就开始流汗,我把短袖脱下来,光着膀子跟着阿望走,走到一处混浊的湖水旁边,湖水上方升起令人昏昏欲睡的奇妙雾气。湖水周围站满了猿人,有的猿人手拿石头,有的手拿骨头,冲着天空高吼着。

我问阿望:

“他们在干什么?”

他的个子比我矮了一头,但他还是平淡地看向我,说:

“在这里,这是一种高尚的仪式。”

我看着唯一躺在湖水旁边一动不动的猿人,周围的两三个猿人围着他转圈,我好奇地问:

“他是怎么死的?”

阿望看地失神,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

“疾病,只存在于这片荒无的世界的无情的疾病。”

他又指着那个在猿人群里明显高出一头的猿人说:

“看到了吗,那个是我爸。他叫大卫。”

我点点头,看向大卫。

此时的大卫捧起湖水喝了一口,边在胸口画十字边说:

“圣洁的父,我心中的默想和沉思,都在祈祷您的声音,您即是圣灵,我真切地认为他无罪。愿主啊,救赎他。”

接着把水撒在躺着的猿人的身上,然后那猿人被众猿人扔进了湖水里。

阿望说:

“他们相信湖水会治好他的。”

所有的猩猩开始吼吼乱叫,不同的咒语从不同的猩猩嘴里慌乱拥挤地出来。

阿望又说:

“回去我要把这一幕画出来,留起来,然后再去找一块新的石板。”

他问我:

“我能不能去那个地方。”

我说:

“你早晚会去的。”

猿人们开始手牵着手围着湖水转起来,阿望在我旁边喘着粗气,他手里还攥着那块薄石,他暂时不能去的那个地方,会是他长久的痛苦。我的双脚开始发烫,我向身后看去,我看到了那棵参天大树的在炎炎烈日下显得黑绿色的树冠。我抬腿向那里走去,阿望跟在我身后。

我和阿望一瞬间就把那个高尚的仪式忘在脑后。只还记得刚才那个被扔进湖里的猿人。

当我站在参天大树之下,阿望向我摆手,我也朝他摆手,我坐在它庞大的树根上,笑着说:

“其实任何生命都是一厢情愿的,而自然世界之所以会继续进化发展,是因为碰巧你一厢情愿的对象是我,我一厢情愿的对象是你,宇宙中的一切规则才得以延续”

阿望也笑了,说:

“别太匆忙了,如果还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话。在失去了什么东西之后,别忘记自己曾经向高楼下过跪,向山川敬的酒,向世俗撇脚的恳求,然后再崭新开始。”

最后我们两个微笑着异口同声地说: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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