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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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他之前,她一直认为只有北方的大雪才叫雪。
黝黑的北大荒土地被千里疾驰而来的大雪一点点淹没,暗黄的天空沉默地看着一场黑与白的交锋,层云遮蔽的太阳见证过独属于这片土地的白山黑水。漫天的雪花狂舞着,倘若一片雪花能发出一点声音,那么这片天地必定回荡着这场大雪的狂喝。凌冽的北风前来助阵,直把树梢、屋瓦、棉衣上的余雪卷到高高的天空中去,不允许它们有片刻的安定。隐藏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坐在装点着过年红灯笼与窗花的农村土炕上,看着外面的风雪,听着来自自然界的喧嚣,这才能显得出大雪的魅力----独属于北国的狂野与悲怆。
至于南方温柔的雪,不该被称作雪,那只是淘气的雨滴的试验罢了。
“妮子,来远客啦!快下炕来接人。”姥姥挂着一身的白色从屋外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和姥姥年纪相近的婆婆,还有一个瘦弱的少年。姥姥招呼着他们进屋,找了茶缸接热水,一边和她说:“这是你马奶奶和他小孙儿,你还记得不,你小时候马奶奶总来抱你。”
小时候的事实在是太过于久远,听着姥姥的话回忆起小时候,她觉得就如同是把自己抛到白茫茫的雪地里叫她找回家的路一样艰难。小时候的生活仿佛是上辈子的生活,唯一能回忆起来的是夹杂着不安与恐惧的安定与平静。父母把她早早地丢给姥姥,他们在城里上班,周末会回来看她。但是父母回来的频率和时间她一点都没有印象了,只能记得无数个和姥姥依偎着看雪、烤火的日子。
她抬头看了看少年,一点也不怕生。反倒是那个腼腆的男孩,接不住女孩炽热的目光,只是把头低下去,戴着大一圈手套的双手无措地交叉着。屋里的温度让寄留在少年帽子上和衣服上的雪又变回了水的状态。但他一直没说话,也没叫人,只是缄默地站着。
“妮子,你今年是不是六年级了。”马奶奶亲切地拉过她,仔细地端详着小姑娘的模样。
“奶奶,我上初一啦,九月份开学就上初一了。”
“呦,都上初一了?我上次见你你还是怀抱里的娃娃啊,咋长得这么快。”马奶奶的目光没从她身上移开过,看得她有些不自在。
“吴老太,你家妮子今年得有......十二、三,十三岁了吧。”马奶奶问姥姥。
“才十二,上学早。这不是过年了嘛,她爸妈先把她送回来了。哎,工作忙,忙啊。”姥姥打开窗户,提溜进一个被冻得邦邦硬的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几个冻梨。
“孩儿,吃不吃冻梨。今年的冻梨可甜了,姥姥给你俩缓几个。”
姥姥起身就要去外屋,马奶奶赶忙拦住她。“嗨,你给妮子吃就行,我小孙儿南方娃,胃弱得很,吃不了冰凉的。”
姥姥从外屋回来,还是拿了两个梨。“你去姑娘家那么久,那边是不是没有这吃的,你尝尝吧。”
“哎,我到姑娘家十年了。十年都没回来,吃的用的都不适应了。这次回来给我这小孙儿办户口,年后就走。哎,老姐姐,真想和你多呆几天啊。”马奶奶像是在自言自语,眼角却流出了本来停留在衣服上的融化的雪。
“没事,没事,见一面也好,也好。”姥姥拉着马奶奶的手,嘴上安慰着。她却敏锐地读懂了两个老人心里的沉重叹息。
男孩上初二了,比她大两岁,看上去却瘦小孱弱,模样清秀,有点像她在书里看到的江南公子。他的母亲嫁给了浙江男人,在她母亲的父亲去世之后,借着照顾刚出生的孩子的由头,把年迈的母亲接到了南方。马奶奶与故土离别,一别十年。暮年再还,再见故人,不知是今生最后几面。
但这是她与他的第一面。相遇是否是上天的恩典,还是前世缘分未尽的延续。倘若没有见面,就不会有分别。倘若没有见面,就不会有想念。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之线缠缠绕绕,却总会有个开端。不知这开端昭示着的是良缘还是孽缘,也罢,都要看事态发展。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地间一片死寂。
过年的这几天,马奶奶总是带着少年来姥姥家。最开始两个孩子都不说话,后来还是她先开了口。只要有个开端,交谈总是容易的。她给他讲学校的事情,北方的学校楼房是封闭起来的,楼梯都在室内,也没有露天阳台。北方的春夏很短暂,秋天也在一阵阵的黄叶雨中一闪而过,留下一排排光秃秃的枝干,等待着第一场冻雨的装扮。
有时候她会把黄叶的离去看做是那些北方游子的离去,就像她远在祖国另一端的大姐姐,只有过年才能回来。当寒冷的冬季来临,无论是候鸟还是树叶,统统都离这片广袤的土地而去了。只留下不能离开的黑土、枝干、屋舍,还有老人。等到来年四五月份,新叶与幼鸟才会缓缓到来,却又不得不重复着一年又一年的规律。
这是一种背弃。她恨恨地和他说。为什么要远离故土,远离亲人呢?难道他们这些离开的人心里没有想家的时候吗?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很少言语。看着不知是气恼还是被屋内暖炉炙烤红了的脸蛋,他温柔地把话题岔到了另一边。
他说江南有很多漂亮的房子,在城市里人们还是走在地上,但有些地方人们要划船来往。那里很温暖,很秀丽,虽然大家都说普通话了,但是人们的话语里还是带着吴侬软语。那里冬天的风也很温和,不像北方的风,刀子般割人。
她心里有些波动,她生长在这片黑土地,还没有去过别处游历。她还从来没有去过不冷冽的冬天里。印象中,冬天永远是肃杀与萧寂,不可能有流水与柔枝。她动心了,想跟着这个小哥哥去南方瞧一瞧。可是一想到离开北方,她又猛然想起了姥姥看着大姐离去后悲伤的面孔,还有很多人的离去。她心里恨他们,恨他们把这些不能离开北方,走不出北方的人们给遗弃了。就像树叶与候鸟,短暂的依偎,长久的别离,何其残忍。可是她也看到了在悲伤之下的希冀,那是她还远不能理解的情绪。好像,留守在这片黑土地的人们,希望那些离开的孩子不再被无尽的北风割破面容,走到和煦的温暖的生活中去。
他对她说,江南也下雪,也很美丽。
她别过头去,赌气般地说,那不叫雪,那称不上是雪。
在一盏盏红灯笼下,在一场场爆竹声里,“年”过得悄无声息。大年三十夜是热闹非凡的,所有亲戚都围在屋子里的圆桌旁,交杯换盏,大口吃肉。马奶奶带着他到姥姥家过了这个年,他的母亲说会回来,但没有回来。
“工作忙,工作忙,都是为了生活。”马奶奶这样和姥姥说,眼底堆满无奈。
他也很落寞,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雪。北国的雪好似永远也下不完,哪怕是晴空万里也要飘扬几点银屑。其实那会儿没下雪,只是风吹起了树上的残雪。
她拉着他出去堆雪人,开始两人还客客气气,有模有样的滚雪球。但是长时间在冷风里站着谁也受不了,于是两人打起雪仗。团揉在手套里的雪捏一下就成了雪块,也不管是不是个雪球,捏紧实了就往对方的方向砸去。他们追赶着、奔跑着,跑出弯折的道路,跑进覆盖着厚厚大雪的田地里。脚插进田野的大雪里是站不住的,瞬间大雪就没过膝盖,可这些不足以被留意。他们很难在田野里奔跑,只能一点一点地移动着,最后索性扑进大雪里。
她问他,江南有这种雪吗?他说没有。
她又问,江南有像我一样和你疯玩的人吗?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没有,我习惯自己一个人了。”
他觉得奔跑着的她像是一团火,明艳灿烂,顽强抵抗着北国冬天的严寒。她说,不,我宁可是一片雪,一片想回来就回来的雪。
他问她,以后会离开北方吗?她本想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可是前天母亲还叮嘱她好好学习,以后往南走,往南去。南方哪里好,北方哪里差?她还看不清。视线被无边无际的大雪淹没,前路多折磨。
离别在即,他和她不再是第一次见面时的腼腆与沉默,两个人有着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事。可是离别在即,驶向南方的火车不等人,等,也不能以“年”去量记。留在北国的人啊,可以等上一年又一年。可是离开北国的人啊,一分一秒也等不了。
她心里很难过,不仅仅是因为分别。她早就体会过分别的痛苦了,看着大姐背着包拖拽着行李,逐渐淹没在车站的人海里,她的心像是暴露在刺骨的寒风里。她习惯了离别,期待着相见,可是又恐惧相见。短短数日的陪伴,她觉得他已经是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一个能说话的同龄人,一个温柔的哥哥,一个忠实的玩伴,这些便足矣把他划进生命里。可是离别在即。
她不怕分别,她害怕重逢。她期盼相见,又为此无措。再次相见是何期?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那时他还会记得她吗?还会记得在雪地里的奔跑与欢笑吗?记得,记得之后呢?还能再继续情谊吗?
当人和人之间要靠回忆相牵绊联系,思念便不仅仅是思念,而是磨人的利器。在日日夜夜地想念中,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干涸,就如同春天残雪消融在黑土地里。
她看着载着他的车离开了这片土地,他邀请她到江南去看雪,满脸的期待对上踟躇与犹疑。她还要在这片土地生活很多年,最早是大学才能到另一番天地去。她爱这片土地,哪怕严冬冻伤了她的面颊,哪怕乡村在消失,太多人已经远去。这里有她童年的记忆,有她挚爱的人,还有她心里最真最纯粹的大雪。可是她也终渐渐明白,游子为何远去。
舍不得漠北好风光,也终于想看一场江南雪。
这篇文章是我写的第一篇比较长的文章,本意是写一篇小说,但是技艺不精,写着写着就成了散文,只顾着抒发情感了。整体看上去视角不集中,结构也有些混乱。但是情感我认为是充沛的,因为我就是在哈尔滨长大的孩子,对这片土地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
希望之后我能多多学习其他优秀作者的小说,早日写出满意的文章来。请各位驻足于此的读者批评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