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祭司-19
十九、八月的雪屋
第二天,大家在附近找了家旅馆,由于前一夜的困倦,再加上喝了酒,待韦都文交付了押金后,四个人各自回屋闷头大睡,直到下午三点,才陆续来到大厅,集体出去觅食。
头还在隐隐作痛,心却得到舒缓了,四个人对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行为还挺接受。
由于几乎整个白天都在睡觉,大家都很饿,当路世宁提出想吃地方菜时,其他人统一的投了赞成票。在少数民族聚居地,特色餐馆可以说是遍地开花,他们很快就看上了一家‘格日勒阿妈菜馆’。
在伴有民族装潢和当地曲调的环境里饱餐了一顿之后,出来时天已经有点昏暗了,四个人沿街上闲逛着,那些白天看着就显得别具特色的高楼,在此刻灯光的映照下呈现了另一种风格。罗素看了看手表,发现这里日落的时间比老家要早上一个小时左右。
为着追查一个疑似间谍留下的秘密,四个人辛辛苦苦的找了一阵子,直到这会儿,大家才发现,原来吃喝玩乐才是人生的常态,努力的过程累了也好,产生矛盾了也罢,消解方式最终都不能免俗的会流于生活里那些最稀松平常的事。从人出生的那一刻起,能够安稳、满足的活着就成为了一辈子的目标,不管用什么方式、什么意识形态去实现;只在心有余力的时候,人们才会想完成一些无关活着的事。前一个目的在于维持个人的生命,后一个目的在于造就这个生命的价值。
只不过,关于[火车怪客]寻找计划能带给大家什么,罗素还没有认真想过,他现在盘算的是,把自己剩下的钱拿出来,大家一起在这里没有顾忌的玩几天,去草原上骑马、去蒙古包做客、参观摔跤比赛,等等...然后就一起返回老家。
其实早在今天上午,他就已经在旅馆的房间里醒来了,并且再次拿出了笔记本,尝试从中寻找到蛛丝马迹。邱天迪在现实中出没的几个地址已经没有别的引申意义,而那个写在纸条上的‘不存在的‘地址——[昆音路 定冈街 1349号]还是无处查证。那个时候,他更加肯定自己应该就此打住。
随后的两天时间,大家的计划也确如罗素所想的,在草原上度过。
在这里,他们感受着与自己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牧民们终日豢养着牛羊,按照夏季牧场和冬季牧场,为它们安排最合适的生存之地,在照顾任务完成之余,日常的主食也要来自这些动物。在蒙古包做客的时候,韦都文也观察到,为了招待客人,长桌上摆满了羊肉、干酪、糌粑和酥油茶,而一同入席的蒙古族小姑娘此时正怀抱着一只小羊羔。对于这样一群动物,他们既掌握着生杀大权,同时又有养育之恩,彼此说不上是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但始终很和谐,这一点算不上让人羡慕,却很吸引人,毕竟在草原之外的很多地方,也存在着和这里一样矛盾的关系,它们更多的出现在人与人之间,却永远无法实现真正的和谐,有的人连自己的生活都不懂得去理解,更何况对待他人。
返回市区旅馆的当天晚上,罗素把其他三个人叫到大厅里,打算和大家商量返程的计划。傅寒这次什么都没说了,韦都文依旧反对,路世宁还有些迟疑,这个时候,她才告诉大家,自己把电话号码留给了多玛,也收到过她的短信。
路世宁说这些的目的,其实是想让罗素知道,他们四个人还可以通过联系多玛,再想办法确认是否还有可以提供的线索,毕竟他们在自治州挨门挨户的寻找线索时,不是所有人都在家。在没人反对的情况下,路世宁拨通了那个多玛的电话号码,一分钟后,手机里传来一个听起来上了年纪的女声,想必是多玛的妈妈。
‘你们等会啊,我马上让她来听电话。’
随着话筒被放在桌上的响声以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多玛接了电话。
‘喂,是世宁吗?’
路世宁嗯了一声,赶紧说明了自己打来电话的目的。
‘我也正准备找你,确实有新的消息了,结果啊,你们来的不是时候,那个人这一个月都不在这里,他有点事,现在在大连,他知道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路世宁有些惊喜的看着其他三个人,又和多玛简单聊了几句,挂断电话后,她将这个信息讲给了他们。
‘现在,我们都打起精神,出发吧?’
大家都有些莫名的开心,这是不同于吃喝玩乐的感受,可以让人变的更有方向感和力量。
从呼和浩特一路到大连,耗费了接近一天的时间。出于安全考虑,以及减少傅寒承担的负荷,大家到达目的地后,找了家托运公司,将韦都文父亲的汽车空运回了老家。
座驾先回了家,从此,四个人在接下来的路程要开始全部倚靠公共交通工具了。
大连是一座海滨城市,大风中夹杂着海洋潮湿的气息,这一点对于曾经在南边打工的傅寒和在美国读书的路世宁不算新鲜,至于罗素,他在南国读书的时候已经和同学们去过了几次海边。四个人之中,只有韦都文一直生活在内陆,几乎没怎么看到过大海,这个城市让她产生的新鲜感比另外三个同伴多。
大家的这趟出行,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尽管有清凉的海风,但炎热仍然是大势所趋。大家找到落脚的旅馆,稍事休息后,就带着多玛提供的知情者的地址,顶着烈日出了门。
知情者是汉族人,名叫黎多斌,除了电话号码,他没有再提供更多的信息。到达大连的当天晚上,罗素四人和他通过电话,约在了的位于大连西岗区,南石道街的石东游园附近。
具体的见面地点被商量在了游园附近的一家品牌童装店。当罗素四人走到门口时,一个中等个头、穿着深色体恤、面色红润、看上去四十不到的微胖男子朝他们招了招手。
‘你们就是找邱天迪地的那群人吗?’
从他的表情难以分辨,究竟是好奇还是质疑。
‘请问您怎么认识他的?’
‘他是我以前的邻居。’
听到这句话,罗素一下燃起了希望,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一家饮品店,说:
‘不如我们先去那里坐下来,慢慢讲吧。’
‘不了。我一会儿还有事,咱们就...长话短说。’
黎多斌平和的笑了笑。这会儿又显得不那么难以相处的样子了,四个人都有些纳闷于他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持什么样的态度。
‘我和邱天迪有一阵子是邻居。他不爱出门,大概除了我之外,也不认识别的人了。我们偶尔会在楼梯间遇到,有时候开门也恰好碰了面,时间一久,他也就开始主动和我打招呼。我是在青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是后来搬过来的,只在我们那住了不到一个月。和他聊天的时候,他说,自己是被被派到这里来出差的,过一阵子还要去苏州。慢慢熟络了之后,我邀请过他到家里来吃饭,他也不推辞,和我的家人相处的也不错。总之,他人不坏,就是话不多。’
‘他在跑业务?你知道是什么业务吗?’
‘他说,自己做的是推销电子产品之类的工作,但是在青海有别的任务,好像涉及到产品包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因为我看他平时都不怎么和人来往。’
‘他来你家,都和你聊些什么啊?’
听到这个问题,黎多停顿了几秒,才回答说,都是些家长里短。
‘就没有别的什么吗?比如聊到他自己。’
‘就是说了些和他自己有关的事,他不是从外省来的吗,就和我说了一些他在外省的生活经历。’
‘都是些什么事呢?’
‘我记得,他说自己在重庆参加过一个社区活动,结果腿意外受伤,他不想因为请病假耽误来青海工作的行程,就让负责送他去医院的工作人员和司机载他去了重庆北边,他趁着伤势稍微好点就上了路,最后也的确按时赶赴了工作任务。’
罗素的记忆由着黎多的话,一下飞回了在重庆的时候,原来那个时候,[火车怪客]有难言之隐,反常现象背后的心理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要进去看看。’
黎多指了指身后的品牌童装店。
‘如果你们还有问题,可以和我电话联系,发电子邮件也行,我把邮箱地址写给你们,有没有...’
他还没把话说完,罗素已经反应过来,并迅速递上了纸和笔。递回东西时,他突然认真的依次观察起罗素四人,问了句:
‘你们还是学生吧?’
路世宁立马嗯了一声,对方接着就说道:
‘有人告诉我,说你们很认真的在查找和他有关的事情。出事后,我也看到了新闻报道,没想到他会去世的那么突然,以前他还给我家孩子买礼物来着。他这个人看着有点古怪,又没妻子没孩子的,其实生活的挺孤独。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找他的具体原因是什么,但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变相的来关心关心他也好,算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这最后一句话说的大家内心有些尴尬,毕竟,黎多斌讨论的是社会范畴的良善问题,但他们脑子里装的都是个人英雄主义。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
罗素想起了纸条上的地址,
‘他有没有给你提到过一个叫[昆音路 定冈街 1349号]的地方?’
‘什么地方?你念慢点儿!’
罗素凭着记忆又说了一遍,然而,对方给出的是否定回答。
正当四个人打算谢过这个知情人时,他的手机铃声突然就响了起来,只见他摁下接听键,语气很温和的说:
‘乖女儿,爸爸很快就回来了...这里挺好的啊,这里的游乐场有个爱斯基摩人的雪屋,爸爸下次带你来玩...’
他一边接电话,一边走进了商店。
这次见面,没有如大家所预期的那么理想,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过去,[火车怪客]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活跃在不同地点的人名,一个有潜在犯罪动机的已故危险分子,但撕掉这些标签,他们对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黎多斌的对话让他们真正开始认识邱天迪这个人,以及他在生活中最为寻常的一面,比如他曾经在苏州工作,以及他的工作性质有时候需要他和各种人打交道,有时候又不需要,而他本身也不是一个完全自我封闭的人。
但从这些细枝末节中,还是不能推测他真实的为人,纸上的地址也仍旧是个未解之谜。
‘你们刚才听到他说的雪屋了吗?我觉得好像看见了。’
路世宁突然将其他人的注意力牵引到了她左手所指的方向。大家的目光顺着游乐园的铁栏看向了园内五花八门的娱乐设施,在旋转木马和海盗船之间有一个冰蓝色的圆顶建筑,建筑表面被修出了冰块堆砌的肌理,远看着和真实的雪屋无异。
几个头戴发光的卡通发夹、高中生模样的女孩从游乐园的大门走了出来,韦都文叫住了他们,询问关于雪屋的情况。
‘那个雪屋吗?挺有意思的,只是为了去玩,我们排了很久的队伍,人太多了。’
‘它的内部空间很大,还有空调制冷,温度都降到了零下,有用真冰做的桌子、椅子、茶壶、杯子,还有各种冰雕动植物,梅花鹿、松鼠、盆栽什么的。’
‘而且穹顶上装饰着会随时变换色彩的灯,最关键的是,地上是由一堆真正的雪铺就的,可以随便玩,所以进屋之前必须戴鞋套,避免把雪踩脏。’
几个女生你一言我一句的描述着雪屋,仿佛那是梦中的家园,符合了她们幻想的所有条件,但在他们四个人听来却有些无聊,路世宁问了一个让她自己感到费解的问题:
‘你们生活在大连这个北方城市,对雪难道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或许是她的表述不够委婉,甚至带有轻微的攻击性,女高中生里有一个人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挑衅,
‘是啊,可这个不一样,这是夏天的雪,还是爱斯基摩人的雪屋,别的地方你上哪儿找去?’
傍晚时分,[荒岛祭司]四成员坐车到了海边。寻找[火车怪客]秘密的下一站已经确定了,不能确定的始终是这个秘密究竟名副真实与否。
他们不能对那五个更加年轻的姑娘感同身受,那五个人也同样不认同他们的态度,这就像是巴别塔时期种下的恶果,人与人之间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形成了分歧,继而酿成了思想上的千差万别,用相同的语言也无法达成理解。即使是在一定程度上培养了默契的[荒岛祭司]四个人之间,这样的矛盾也是屡次出现。
而另一个事实则显得更为残酷。被精心包装过的寻常事物代替真实事物获得了更大的价值,后者存在的意义已经在前者的传播中被扭曲。回头想想当初罗素所看到的那些在线论坛里的留言,地址是真实的,[间谍]却是一个被过度定义的标签,它是否还是信息传递之前的那个意思呢?即使是[间谍],抛开最普遍的定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对它的理解,那么,罗素会错意的可能性有多大?
就好比是雪屋之于那五个女学生的珍贵,一件寻常的事物被放在了和它相矛盾的环境或是时间里,就会变得焕然一新、非同一般,那反过来说,看起来寻常的人,是否只因为被赋予了特殊的定义,这个定义甚至和他本人的外在形象完全不搭边,就会因此显得与众不同了呢?
换句话说,[火车怪客]会不会只是一个开心时会笑、难过时会哭的再普通不过的人?
罗素望着广阔的海面,心事跟着全部撒了进去。
在自我怀疑之前,他和三个同伴还是不要修高了这个巴别塔,就老老实实呆在夏天的雪屋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