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情说爱第七篇:守孤独灵魂,显崇高道德
这是我在“谈情说爱”系列里最想说的人物:季羡林老先生。我决定以他“孤独而伟大的灵魂”作结这个系列。
我最初知道季羡林老先生是因为读他的散文《永久的悔》,被他对于母亲的思念和后悔之情所深深打动。后来又读了《留德十年》、《悲喜自渡》、《清塘荷韵》等,可以感觉得到季羡林老先生的善良、真诚、朴实和伟大。
而在他所处的时代,太多留过学的名人婚内出轨了。比如中国的桥梁专家茅以升,他与戴传惠同是出自书香门第,门当户对,且是当时罕见的自由恋爱,他们少年夫妻,相知相许,共同孕育了六个子女。
茅以升却在50岁时出轨权桂云,并生下一女,以致原配抑郁而终。而原配刚死,茅以升就急着要给小三转正,惹恨六个子女。
直到茅以升死,他和原配所生的六个子女都没有原谅他,没有一人到场送终。这是不是悲剧?
对于一些男人而言,或许三儿就像春天的野菜,不吃两口,总感觉没过过这个春天。所以能够抵抗得了春天野菜诱惑的成功男人是让人敬佩的,季老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季老小时候家境贫寒,到他这一代,他就是家族中唯一的男丁,所以6岁便过继给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叔叔,由叔父母供其读书以光宗耀祖。
等到他18岁的时候,叔父母为了传宗接代,便忙活着给季老找媳妇了。根据季老2006年(95岁)写作的《忆念荷姐》里说:“谈到媳妇,我有我的选择。我的第一选择对象就是荷姐。她是一个难得的好媳妇:漂亮、聪明、伶俐、温柔。”可是两人终是错过了姻缘。书中没有细说错过原因,只说了在他出国13年后归来,最后一次见到荷姐时,发现荷姐凄凉、寂寞、幽怨,还有一丝悔不当初,季老说:“一谈到悔不当初,我就必须说,这是我们自己酿成的一杯苦酒,必须由我们自己来品尝。在这里,主要当事人是荷姐本人,我一点儿责任都没有。”
95岁高龄季老写下《忆念荷姐》,一开篇“如果统领宇宙的造物主愿意展示他那宏大无比的法力的话,愿他让我那在济南的荷姐仍然活着”,结尾以“要想见到荷姐,只有梦中团圆了。”从中可以看出这位老人对自己的“理想媳妇”是念念不忘的。
只是当时,寄人篱下的季羡林不得不遵从叔父母之名、媒妁之言迎娶了年长他四岁的彭德华。
这段包办婚姻使季羡林徒增烦恼与沮丧。
彭德华只有小学的文化水平,两人之间毫无共同语言,也无感情基础,情不投意不合。
婚后不久,季羡林远赴北京大学学德语,彭德华就留在家乡守护这个刚刚建立的小家。
在清华园的四年中,季羡林一股脑地投入到学术中去,对于留在济南的彭德华没有半点儿思念。
甚至,他还在《清华园日记》中这样说道:“家庭对我总是没缘的,我一看到它就讨厌。”“……想到将来……前途仍然渺茫,而且有那样一个家庭,一生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季羡林还曾在1934年1月写过一篇散文《寂寞》:“寂寞像大毒蛇,盘住了我整个的心”“我平卧在床上,让柔弱的灯光流在我的身上,让寂寞在我四周跳动,静听着远处传来的跫跫的足音,隐隐地,细细弱弱到听不清、听不见了,这声音从哪里传来的呢?是从辽远又辽远的国土里呀!是从寂寞的大沙漠里呀!但是,又像比辽远的国土更辽远;我的小屋是坟墓,这声音是从墓外过路人的脚下跟出来的呀!离这里多远呢?想象不出,也不能想象,望吧!是一片茫茫的白海流布在中间,海里是什么呢?是寂寞。”这是何等孤独和寂寞的灵魂啊!
同年,在《黄昏》里他是这样写的——“我们知道的,只是:它⾛了,带了它的寂寞和美丽⾛了,像⼀丝微,像⼀个春宵的轻梦。
⾛了。——现在,现在我再有什么可问呢?等候明天么?明天来了,⼜明天,⼜明天。当⼈们看到远处弥漫着⽩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层⾦黄⾊,⼀群群的暮鸦驮着⽇⾊飞回来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们的⼼头,他们⼜渴望着梦的来临。把门关上了。关在内外的仍然是黄昏,当他们再伸头出来找的时候,黄昏早已⾛了。从北冰洋跑了来,⼀过路,到⾮洲森林⾥去了。再到,再到哪⾥,谁知道呢?然⽽,夜来了:漫漫的漆⿊的夜,闪着星光和⽉光的夜,浮动着暗⾹的夜……只是夜,长长的夜,夜永远也不完,黄昏呢?——黄昏永远不存在在⼈们的⼼⾥的。只⼀掠,⾛了,像⼀个春宵的轻梦。”
孤独,寂寞,而正处于青春时期的季羡林,对于真正爱情的渴望像猫爪一样不断扫上心头,但是自己又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还能怎样呢——不能怎样的无奈和无为仅仅是相对于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极高的道德感的季羡林来说的,换成别的男人,如徐志摩,早就“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惟一灵魂之伴侣”了;又如梁宗岱,早就“老子天下第一”而无所顾忌英雄救美了。但季羡林在道德和自由的天平上,他选择了道德。这也是他的可贵之处。
就这样,虽然没有强烈的喜悦与欢欣,但季羡林和彭德华不亲密却也相敬如宾地过了多年。在这期间,两人接连有了季婉如和季承两个孩子。
但就在季婉如只有两岁,季承刚满三个月的1935年,季羡林决定出国留学,直到1946年才回到上海,然后辗转到北京,受聘为北京大学教授。最后才于1948年,也就是离家整整13年后,他才回到济南享家人父子之乐。
对于丈夫的远去求学,彭德华没有半分怨言。她和婶母一起,如同田地中的老黄牛一般,晨昏而坐,日落而息,辛苦操持着这个家。
所以在季羡林眼中,彭德华是一个典型的东方女性:“上对公婆,她真正尽到了孝道;下对子女,她真正做到了慈母应做的一切;中对丈夫,她绝对忠诚,绝对服从,绝对爱护。她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孝顺媳妇、贤妻良母。”他又怎能为结新欢而去伤害这样的妻子呢?
何况他也曾体验过家庭生活的幸福——“有时候家人朋友团聚。烹饪都由婶母和德华主厨。饭菜上桌,众人狼吞虎咽,她们俩却往往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脸上流露出极为怡悦的表情。”
1994年春,彭德华去世,享年88岁。季羡林陷于悲痛之中。他时常会望着先己而去的妻子的遗照老泪纵横。在《寸草心·我的妻子》一文中,他这样写道:“如果中国将来要修‘二十几史’,而且其中又有什么‘妇女列传’或‘闺秀列传’的话,她应该榜上有名,德华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但那也只是季老耋耄之年的多愁善感,在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季羡林对妻子可没有这样的深情。在他1948年(37岁)受聘北京大学之后,他并没有将妻子和孩子接到北京一起生活,他的妻儿依然像往常一样生活在济南。而他则在北京心无旁骛地教学,只是每个月按时往家里寄钱,只有暑假和寒假才会回去。
等到儿女都已经考上大学,考虑到父亲长期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公寓里,孤独又寂寞,而母亲在济南也同样孤零零的,再加上困难时期济南物资匮乏,于是儿子季承便向父亲提出把母亲接来北京和父亲一起生活。
令他没想到的是,父亲只冷冷地抛下一句:“我和你妈没有感情。”
那季羡林和谁有感情呢?
这得追溯到季羡林留德十年间的生活。
当年季羡林到达德国后,一切都顺风顺水,自由宽松的学术环境、亲切随和的老师同学、德国安稳的生活状态,一切都令季羡林十分地满意。
特别是迈耶一家。季羡林和他们相处得很好,来往也密切。据他80岁那年写下的回忆文章《迈耶一家》里提到:“在我写作博士论文的那几年中,我用德文写成稿子,在送给教授看之前,必须用打字机打成清稿;而我自己既没有打字机,也不会打字。因为屡次反复修改,打字量是非常大的。适逢迈耶家的大小姐伊姆加德(Irmgard)能打字,又自己有打字机,而且她还愿意帮我打。于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晚上到她家去。因为原稿改得太乱,而且论文内容稀奇古怪,对伊姆加德来说,简直像天书一般。因此,她打字时,我必须坐在旁边,以备咨询。这样往往工作到深夜,我才摸黑回家。
我考试完结以后,打论文的任务完全结束了。但是,在我仍然留在德国的四五年间,我自己又写了几篇论文,所以一直到我于1945年离开德国时,还经常到伊姆加德家里去打字。她家里有什么喜庆日子,招待客人吃点心,吃茶,我必被邀请参加。特别是在她生日的那一天,我一定去祝贺。她母亲安排座位时,总让我坐在她旁边。此时,留在哥廷根的中国学生越来越少。以前星期日总在席勒草坪会面的几个好友都已走了。我一个人形单影只,寂寞之感,时来袭人。我也乐得到迈耶家去享受一点友情之乐,在战争喧闹声中,寻得一点清静。这在当时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至今记忆犹新,恍如昨日。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离开迈耶一家,离开伊姆加德,心里是什么滋味,完全可以想像。1945年9月24日,我在日记里写道:
吃过晚饭,7点半到Meyer家去,同Irmgard打字。她劝我不要离开德国。她今天晚上特别活泼可爱。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她。但又有什么办法?像我这样一个人不配爱她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同年10月2日,在我离开哥廷根的前四天,我在日记里写道:
回到家来,吃过午饭,校阅稿子。3点到Meyer家,把稿子打完。Irmgard只是依依不舍,令我不知怎样好。
日记是当时的真实记录,不是我今天的回想;是代表我当时的感情,不是今天的感情。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感情离开迈耶一家,离开伊姆加德的。到了瑞士,我同她通过几次信,回国以后,就断了音问。说我不想她,那不是真话。1983年,我回到哥廷根时,曾打听过她,当然是杳如黄鹤。如果她还留在人间的话,恐怕也将近古稀之年了。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还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会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时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没有了。”
虽然,我知道,今天我再回忆季老的时候,从写作的角度来看,我不能大篇幅地引用他的原文,但是,我又觉得,不管是谁,不管怎样转述,怎样压缩,都无法表达出季老回忆往昔那段刻骨铭心爱情的含蓄和深情,还有一份岁月已逝,美人不可再追的淡然和悠远。
两人相处的时间那么长,那么亲密,伊姆加德对季羡林的爱慕一天甚于一天,爱慕他的相貌端正,爱慕他的学识渊博;季羡林也同样如此,女孩不仅貌美如花,还温柔体贴,和自己十分地合拍。正常男人,岂有不爱之情之理?
季老在80岁的时候再回眸二十几三十几岁的爱情,多了一些淡然和坦然。但在1945年他离开她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克制和悲伤?
所以,他回国之后跟妻子的相处模式难道不可以理解吗?眼不见心不烦。对于季羡林而言,彭德华更像是旧社会给予他的一个痛苦的烙印。妻子无法进入到他的精神领域,夫妻无法深层交流,琴瑟共鸣,他拥有的是“丧偶式的婚姻”。灵魂怎会不孤独?最起码年轻的时候是那样。
但他没有出轨,没有去追求真爱。他只是守着他孤独的灵魂而专注于追求学术的精进。
“心有良知璞玉,笔下道德文章”。这是2006年感动中国人物对季羡林的颁奖词。作为我国的“国学大师”,老先生本人在教育、学术、翻译以及文学等多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于国人而言,季羡林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国学天才,也是满腔热血一心为国的有志之士,他的一生孜孜守骛,一直致力于为人文社会科学的繁荣付出与牺牲着。
季老头顶三顶桂冠: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而就是这么厉害的男人,却甘愿守着孤独的灵魂也没有抛弃道德,这不远远伟大于那些以追求自由和爱情为名,抛妻弃子的人吗?
“不完满才是人生。”这句话或许就是季老对自己一生的苦涩回味和无奈叹息吧。但也正是承认并接受了自己不完满的人生,他才能成就了自己的事业。
季老是值得我们尊敬并缅怀的。